素姐對調羹道:「不知道你來,且先住下罷。」恰好狄周媳婦子引了人送了調羹的鋪蓋進來。素姐看調羹身上的衣裳並鋪蓋,從裡到外雖然是新的,洗得也乾淨,卻都是夾的,這個天氣穿厚了。再細瞧長相,濃眉大眼,年約二十許,身量高大,一雙大腳,叉著袖子,正跪在炕上鋪床,動作又輕快又麻利。
調羹看到素姐看她,就扭頭笑了一笑,道:「大嫂,晚上俺烙羊肉韭菜盒子使得不?」
素姐哦了一聲,不冷不熱的回說:「你且歇幾日,等你狄奶奶吩咐。晚飯我叫春香送於你。」說罷回自己東院去了。
素姐倒不是不待見她。平日裡要說怕老婆,狄自強同學自認第二,狄老員外那就是大明朝數第一的都元帥。狄婆子最是雷厲風行的人,如今正在上房剪尾發威呢,做兒媳婦的怎好上前?退一步便了。只是這公公的面子也要周全,回家便叫**並陳嫂一起翻箱子找舊衣裳。近四月天氣,大家早換了單衣,只有調羹淨身進門,當初做得都是裌衣,現做一是來不及,二是不知道婆婆怎麼樣處,只得先找些舊的出來,叫她自己改大些兒,胡亂穿些日子罷。
陳嫂在一邊扶著箱子蓋,**李嫂動手,一件一件翻出來與素姐看,上裳下裙,素姐揀那不曾穿過的,顏色素淨的挑了七套,李嫂捧到前邊。
陳嫂翻了翻,陪笑道:「大嫂,這兩件本來就小些,怕是改不得。」
素姐笑道:「這兩件,本不是與她的。橫豎顏色花樣差不多,你二位一人一套罷。」兩人歡喜受了,與素姐磕了頭道謝收起。素姐便命春香將自己多的那個針線籮筐拿了來,又取了兩匹白夏布,好讓調羹做小衣兒。讓春香先送了去,說她:「你送了去,也別問她,看她屋子裡還少什麼,自來與我說。」
那狄希陳,將京裡買來的物件兒,獻寶一樣排在臥房的大炕上,手裡抱著兒子,邊上站著妹妹,眼巴巴等半天,也不見素姐進來瞧。聽得外頭素姐吩咐春香那些話,道:「老婆,忙那些幹嘛?快來看我給你買的好東西。」
陳嫂忙進去抱過小全哥,立在邊上讓他兩口子翻看。
素姐卻是好笑,看炕上五光十色,連繡裙烏綾首帕、蒙紗膝褲、玉結玉花、珠子寶石、扣線皮金,京針京剪,擺了無數,道:「等我做什麼,我與巧妹妹一人一半得了。」
巧姐笑道:「哥哥與我買的另有一箱,我都搬了家去了。這是嫂子的那份兒。」
素姐別的都不理論,將針剪等物細看了看,笑道:「你哥倒是在行,這些女人的物件兒,一買一個准。」
說得狄希陳恨不能買塊豆腐撞死,買給娘子與妹子的,不都是女人的物件是什麼,菲利浦還有女士專用剃毛器呢,氣鼓鼓道:「房東還送了兩百個角子肥皂,四斤福建飴糖,是男人的物件,我就不給你!」
素姐話說出口,也省得自己是過了。剛才對著調羹,多少心裡總有些不舒服,老子納妾,無論如何怪罪不到兒子頭上,忙對著狄希陳福了一福:「小陳哥,我錯了,晚上紅燒肉與你賠罪罷。」
巧姐看不得小夫妻肉麻,臉紅紅的出去找侄子玩去。狄希陳看妹子走得遠了,三步並做一步衝到素姐跟前,一把摟住妻子,狠狠的親了兩下。
誰料春香走到窗外邊與秋香說話兒,狄希陳跺了跺腳,咬牙切齒鬆開素姐,一溜煙出了門去。
素姐好笑,板了臉喚春香進來,春香回說:「那調羹再三的說要來與大嫂磕頭,我因大嫂沒吩咐,也沒讓她來。看她屋子裡,洗臉盆架都沒有。」
素姐心裡暗歎老太太果然厲害,以不動應萬變,將新人曬在那裡,上不上下不下的,家裡巧姐沒出閣不好說得話,狄希陳更不好說的話,老公公怕是在上房跪算盤呢,這個夾在中間兩頭都不能討好的人,怕還是要自己來做。無奈自去廂房,指了幾樣常用的傢俱,不曾用過的木盆,茶壺茶鐘,命陳嫂一一送去。
將晚,先揀了幾樣菜,盛了飯送與她吃。調羹不是笨人,看前前後後都是小主人娘子招呼自己,料得主母還有後話,安安份份坐在耳房內等她發落。
晚上掌燈開了家宴,狄員外與狄婆子上座,巧姐打橫,狄希陳與素姐抱了小全哥坐在下邊。狄周媳婦子帶了人一道道菜捧了上來。狄婆子看也不看狄員外,也不問兒子京裡如何,每上一個菜,抄了兩下,吃得半口便放下。吃了半日,巧姐看嫂子與她掉眼色,先就說吃飽了,將筷子擺在碗上,告了罪正要出去,狄婆子便拿素姐發科:「你如今事忙,這菜越發的不中吃了。」
素姐連忙站起來陪笑稱是。
狄希陳正大塊紅燒肉吃得快活,聽得這話不由的又夾了一塊肉品品,味道好極了,正想為妻子說句公道話,看他老子喜笑顏開的衝著他笑,張開的嘴不好就閉上,只得胡亂夾了筷子菜填進去。
「既然京裡尋了個灶上的,以後廚房裡就交於她。你家前日來商量你兄弟與小巧姐何時畢姻,一頭是小姑。一頭是弟媳婦,嫁妝的事你用心料理。」狄婆子慢慢說道。
素姐笑著,婆婆說一句,便應一句是。這回狄希陳也看明白了,老太太要下手收拾調羹了,教素姐不要多管閒事,只有那個老爹還在笑,只怕他笑得越歡,老娘下手越狠。
從這一日起,素姐就忙了起來,狄希陳是候選知縣,在京裡趕著回家,什麼都沒有置辦,如今都不好出得門。請了人在家與他做圓領,打腰帶,又要差人去尋梁冠、紗帽、鸂鸂補子、朝靴等物。素姐自己也要做袍,穿珍珠頭箍,買霞帔。這些還好,可以跟娘家一起合買,出銀子罷了,不費大多功夫。
小巧姐的嫁妝卻是惱人,本來是個尋常的秀才妹子嫁與秀才,不過步大床,描金衣櫃,雕花斗桌,再加上做衣服打首飾,也不太費事。如今做了知縣大人的妹子,標準上去了,嫁妝的內容也變多,樣樣都要先問婆婆再與巧妹妹商議。素姐兩頭著忙,抽空子也還要照管兒子,樂得不去碰婆婆的丁子,將調羹的事放過一邊。
狄婆子便放開手與調羹過不去。起先是裝病不起,不能與眾人一處吃飯,要叫調羹單獨做與她吃。漸漸便說她不是鹽放多了,就是沒煮爛。做了干飯,想吃稀飯,烙了餅偏要吃麵。素姐下廚時身邊有兩三個人打下手,不過使鍋鏟而已,到調羹,就只得她一人,從天亮到三更,使得她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調羹也是個要強的人,等到狄婆子睡下了,洗曬不停,將自己上上下下收拾的乾乾淨淨,叫人挑不出她一個髒字。
調羹是叫做什麼就做什麼,應得及時跑得飛快,狄周媳婦子好事,常找她說話,她也不開口埋怨半個字,叫人搬不了舌頭撥弄不了是非。
狄婆子見這計不成,再生一計,飯食上不與她多事,偏是病了身上動不得。說媳婦跟女兒事忙不要她們服侍,只愛調羹。白日裡要她扶著到處走動,拿東拿西,晚上打發狄員外書房住,要調羹陪她。明水地方本來多水,時近夏月,蚊蠅多得不得了。調羹打個地鋪,方才睡下,不是要茶,就是要小解命她來扶,略躺一會,又有蚊叮咬,隔著衣裳,叮得到處是大包,怕狄婆子說她,狠命的忍著不抓撓。看見狄員外與她說得一兩句話,傷筋動骨的罵她。調羹一一都受了。
狄員外也心疼新人,礙著大夫人,不敢打抱不平。再者又受得當初童奶奶大教,不說狄婆子不好,狄婆子罵調羹,他還跟著說調羹兩句,只暗地裡跟連舉人訴苦說調羹極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連舉人納過幾房妾的人,當是領過夫人如此這般大教的,便教他等狄婆子自已不好意思起來,再覓時機幫他說話。
其實狄婆子不是壞人,只是當家作主慣了的婦人,道狄員外從來是數一數二的都元帥,臨老了居然還想納妾,一時下不了台階。這等的作踐調羹,心裡不免有些不好意思,看那調羹又十分逆來順受,日子久了,那不好意思也露出三兩分來。狄員外便請了連舉人娘子來做說客,狄婆子心裡吃醋捻酸,也不得不收拾了東廂房,與調羹開了臉,正大光明的擺酒請客,與狄員外做了妾。
調羹極有福氣,不久便有了身孕,狄婆子免不得心裡著了惱。臉上又不好表露出來,看狄員外如此歡喜,更是生氣,有心怪他,又不能說出口。再加上巧姐將要出閣忙碌,五十來歲的人,身體就差下去,裝病變成真病,慢慢的不好起來。
素素冷眼看那調羹,雖然有寵,卻不驕。狄婆子沒有給她半個人使,廚房裡的事半點也沒放下,平日裡做完了飯,便在她自己屋裡做些小衣裳。到了時辰自去請安問好,退了下來也不與管家娘子多事,有那不長眼的媳婦子與她過不去,她也只當春風吹過石頭,不驚不惱,倒讓素姐覺得可敬可愛。只是婆婆那裡心結不解,素姐也不好伸出橄欖枝,和她相與,暗地裡約束自己院裡的媳婦丫頭,不許尋她不是。
且說薛家定下十月初五,要娶巧姐過門,素姐一頭是兄弟娶親,一頭是小姑出嫁,恨不能學哪吒分出三頭六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