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實初和衛臨在一盞茶的功夫後到來,溫實初把一把脈,又看了舌苔,眉頭已經皺了起來,衛臨是叫立時切了參片含著
我一聽用參便知道不好,也不敢當著徐婕妤的面露出顏色來,只道:「溫大人既在,那必定是不妨事的了當年本宮的朧月帝姬早產,溫大人都能保得本宮母女平安,妹妹定能順順利利」我口中寬慰,心下卻也不免憂心忡忡,一壁催促桔梗,「去瞧瞧皇上怎麼還不過來?別叫那些偷懶的奴才們路上耽擱了」
徐婕妤雖然傷心,然而初次臨產總是害怕,知道早有宮女去請玄凌,眸光不自覺地總盯著朱漆門外流連
內堂已經亂作一團,徐婕妤極力克制的呻吟越來越痛苦幽長浣碧再四進來請我,道:「宮裡的產婆已到了,熱水也燒好了,小姐快出去,產房見血是不吉利的」
我縱然擔憂,卻也奈何不了宮中的規矩,只得拍一拍徐婕妤的手,在她耳邊道:「你別害怕,本宮就在外頭看著,有那麼多太醫在,不會叫你和孩子出半點差錯」徐婕妤似乎沒有聽見,只死死盯著門口進出的宮人,似乎在專心致志傾等著什麼
我無可奈何地默默歎息了一聲,欲轉身的一刻,忽然感覺廣袖被死死扯住,徐婕妤的聲音哀婉而冰冷,似煙花散落於地的冰涼余灰,「皇上不會來了,是不是?」她驟然「咯」地冷笑一聲,疲倦地合上雙眼,「不是奴才路上偷懶,是他捨不得赤芍是我在他心裡,卻連赤芍也不如」
徐婕妤一向是溫婉而知書達理的,恰如一盞清茶裊裊,我從未見她如此神態,不覺身上一涼,想要安慰幾句,卻知玄凌不來什麼都是於事無補,只得將她冰冷瘦削的手輕輕放進被中
溫實初見如此情狀也是心知肚明,溫言道:「娘娘快出去這裡交給等就是了」
我眼圈一紅,低低道:「你盡力我只怕……救得了命救不了心」
溫實初默默搖了搖頭,低聲道:「皇上不會不顧子息,只怕被人癡纏住了,娘娘再請就是」
浣碧扶了我出來,我沉聲道:「有了上次安貴嬪的例,想來皇上不會耽誤只是你再親自去催一催,皇上來了左右都好安心」
浣碧正要答應,卻聽宮門外腳步喧鬧,玄凌已然到了我心頭一鬆,忙屈膝行禮下去,快慰道:「皇上到了」
他虛扶我一把,急切道:「已經生了麼?要不要緊?」
我才要說話,地聽一把溫和雍容的聲音緩緩道:「徐婕妤吉人天相,皇上不必太過擔心」
我這才發覺皇后也跟在玄凌後頭,相比我的焦灼,她卻是沉穩鎮定多了我本想將徐婕妤的情狀回稟,微一思索,只道:「臣妾不是太醫,怕說不准情狀,皇上可以召衛太醫親自問一問」
他「嗯」一聲,看著我笑道:「倒是你先過來了」說著轉頭看一眼皇后
皇后微微欠身道:「是臣妾腳程慢了」
我只作不覺皇后的尷尬,恬然道:「臣妾有些不放心徐婕妤,過來一看才曉得要臨盆了」
皇后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一邊絞著手指的劉德儀身上,口氣中聽不出任何感情,「劉德儀與徐婕妤同住玉照宮,應該多多上心的」
嘴角無聲無息地牽動弧度,我柔和道:「回稟皇后,劉德儀從未有生育,這個節骨眼上難免有些手忙腳亂,還是要娘娘來主持大局有娘娘在,臣妾們也安心了」皇后深深一笑,當下也不多言
頃刻間衛臨已經到了,回話道:「婕妤小主不太好,胎位不正,孩子的腳要選出來了」
玄凌臉色大變,急道:「怎麼會這樣?」
我心下大驚,不由與浣碧對視了一眼
衛臨以寥寥一語對之,「小主動了胎氣以致如此」衛臨說到「動了胎氣」四字,人人心中皆是了然玄凌也不免有些愧色,輕聲道:「今日晉封榮衣,是朕心急了一點若不然……」
皇后心平氣和的話在深夜風露中聽來格外平靜,「沒有不然,今日之事皇上何曾有半點不是,在宮裡晉封嬪妃是最尋常不過的事若真要追根究底起來,到底是徐婕妤太年輕了,難免沉不住氣些」
眾人皆不敢說話,良久良久,只聽得風穿越枯萎枝丫的聲音我胸口幾個起伏,到底把怒氣壓抑了下,只以淡然的口吻向浣碧道:「怎麼那麼冷,去取件披風來」浣碧忙把一件軟絨銜珠披風搭在我肩上,我微笑道:「皇上來了不僅臣妾等能安心,裡頭的徐婕妤能安心」我口吻柔軟些,「有皇上在此,徐婕妤定能百鬼不侵,平安順遂」
玄凌沉靜些許,鎮聲向衛臨道:「你和溫實初盡力去為徐婕妤接生,再難再凶險的你們也不是沒見過當年呂昭容能順利產下淑和帝姬,今日徐婕妤也必定能平安若保不住……」他沉吟片刻,有些決然,「絕不能保不住」
衛臨躬身告退我依依而立,夜色中皇后的面容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波瀾,如一朵靜靜凌風綻放的高貴牡丹,從容不迫她愈是這般平靜篤定,我愈是擔憂徐婕妤淒厲的叫聲,覺不忍耳聞
皇后默默搖一搖頭,覷著玄凌的神色低婉道:「聽著徐婕妤吃這樣的苦,臣妾心中真是不安若她想得開些……若能有莞妃一般的大度賢淑,也不至於如此了」
我乍然聽皇后提到我身上,兼她對徐婕妤的評價,心中是不忿我見玄凌只是默不作聲,心知皇后的言語雖然對徐婕妤加意貶損,然而對玄凌的愧疚之心未嘗不是一種開解徐婕妤本就不得寵,若再被皇后言語所激,只怕生下皇子玄凌心中也有了心結
當下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正一正衣襟上的綠玉髓曲金別針,娓娓道:「皇后娘娘如此善解人意,臣妾望塵莫及徐婕妤品行端方又知書達理,並非一味愛牛酸吃醋的人今日動胎氣只怕也是素日身子孱弱的緣故,若真是鑽了牛角尖為榮衣一事生氣,只怕也不到今日才發作了皇上說是不是呢?」說罷笑嗔道:「皇上也是,徐妹妹這是頭一胎,又受了上回險些滑胎的驚嚇,心裡不知多害怕呢皇上也不著緊來玉照宮,連帶著臣妾心裡也七上八下的害怕」
玄凌道:「朕一聽說心裡著急的緊,當下就趕過來了手機輕鬆閱讀:文字版」
我心下曉得他是從擁翠閣過來,路途遙遠難免耽擱,當下只轉頭向桔梗道:「快到裡頭跟你小姐說皇上到了,請她安心就是」
一旁劉德儀怯生生道:「徐婕妤不是順產,怕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有消息的事,外頭夜涼,不如皇上和皇后娘娘、莞妃娘娘到正殿等候,臣妾已經叫宮人們準備好茶水了」
玄凌點一點頭,道:「徐婕妤生產,朕是定要在這裡等消息的」他握一握我的手,柔聲道:「你自己也懷著身孕,倒是辛苦你了」玄凌語中頗有心疼之意,「你先回去歇息,若你再有個什麼,朕真是經不起了」
我以手支腰,笑道:「皇上若不吩咐臣妾也必要告辭了,如今少睡些便要腰到軟,愈發想躲懶了」
玄凌諄諄囑咐浣碧,「好生扶你家小姐回宮去」
出了玉照宮,但覺涼風習習拂面,沉悶的心胸也稍稍開朗些我願坐轎輦,只扶著浣碧的手慢慢踱步回去
玉照宮外聚了不少等候消息的宮人宮裡的規矩,妃嬪臨產,只得帝后和位份貴重的妃子才可入內等候,餘者都只能候在外頭各宮矜持身份,自然不願意親自守候,卻也不願落了人後,於是皆讓貼身心腹隨時回報消息
宮人們遠遠見浣碧扶了我出來,慌忙跪行讓路我只溫和道一聲「起來」,目不斜視緩緩離去漢白玉階在月下泛起清冷的光澤,我穩步走下,羅紗衣裙拂過地面有優雅柔緩的輕聲,長長的裙裾軟軟蜿蜒在身後,逶迤如浮雲
小允子在前頭領著小內監們打燈夜風沉寂,浣碧的衣帶被風撲得一卷一卷,像是腔子裡掙扎著的一口氣,良久,她同情地歎惋一句,「徐婕妤真是可憐」
我默然片刻,歎道:「可憐的是她十分清楚自己處境可憐,若然糊塗些倒也不會傷心如斯了徐婕妤聰慧靈秀,其實於她未必是好事」
浣碧笑一笑道:「若說到聰慧,難道徐婕妤及得上小姐麼?小姐的福澤卻比她深厚多了,再不濟,論到恩寵小姐總是獨一份兒的」
我低首撫弄著手指上的海水藍玉戒指,「羨他村落無鹽女,不寵無驚過一生我倒情願生於山野做個村婦,無知無覺一輩子」我回頭遙望,宮宇飛簷重重,並不華麗恢弘的玉照宮掩映其中,絲毫不起眼
浣碧眉頭微擰,「這麼一鬧騰,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睡不著了,眼睛心思都落在玉照宮呢」
夜涼如水漫上肌膚,我迎風沉吟,「那些人的心思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從前費了那麼大的功夫還是沒弄下這孩子,那就只等著今日見真章要是平安生下一個帝姬也好,若是皇子,只怕徐婕妤的苦楚還在後頭呢」我歎道:「也不知此刻她怎樣了?」
浣碧低首道:「那麼小姐希望徐婕妤生下皇子還是帝姬?」
「都與我不相干若生了帝姬,徐婕妤的後半生也可平靜些,若生了皇子,只看自己的本事能不能保住孩子平安長大」我側首仰一仰發酸的脖子,微揚唇角,「只是私心來論,我希望她生下的是皇子」
浣碧飛快地看我一眼,「這事奴婢與小姐思量的一樣雖說有了皇子徐婕妤就有了爭寵的依*,可是奴婢想咱們回宮已是眾矢之的,總得有人在前頭擋一擋才好」
我微微垂下眼瞼,「你說的道理我何嘗不明白,只是平心而論,她這般愛慕皇上,只有生下皇子才能在皇上心裡有點份量,也算成全她一點癡心罷」
浣碧的手倏地一縮,壓低了聲音道:「小姐說過,您既然回來,就已經沒有心了」
太陽穴突突地跳著,我屏息,面色沉靜一如沉沉黑夜,「是,已經沒有了所以該如何做我都不會遲疑若徐婕妤的孩子生不下來,那麼就是命該我要成為眾矢之的若生下皇子,只怕咱們以後籌謀費心的日子多著呢」夜色中週遭景色隱隱綽綽,白日裡的風光秀美只餘下模糊的影子,我心內不免黯然歎息,美好的時光總是太過短暫心中如斯想著,口中也不免悵然若失,「咱們哪裡還能奢求有平靜的日子呢,不過是活一日斗一日罷了」
白露生愁,玉階生怨,宮廷錦輝繁繡中的陰毒哀怨永遠無窮無盡浣碧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焦點,傷感中透出一絲纏綿,「咱們最好的日子,已經在凌雲峰過完了」
月光清綿若他的目光,五內纏綿如凌雲峰頂終年不散的裊裊雲霧,不覺喃喃,「那樣的好日子……」往事的豐盈與美好燦爛在眼前,我終究還是無言了
永巷的轉角處通向上林苑的繁木森森,是回柔儀殿的必經之路空氣裡依稀有草木衰微之時才漫生出的清冷所處,如乳如煙的月色之下,遮天蓋日的樹蔭落成一團團濃重的灰墨色,模糊了視線
浣碧環顧四周,皺眉道:「白天還覺得景致不錯,一到夜裡就覺得這兒陰森森的,咱們早些回去」
我點頭笑道:「日日來往的地方,有什麼好怕的?」我忽然凝視駐足道:「彷彿是什麼花的氣味,這樣香?」
空氣裡淡淡瀰漫出一股素雅的香氣,浣碧輕笑道:「好似是金扇合歡的味道呢」
我微微蹙眉,心下漸次疑惑起來,「這裡附近並沒種金扇合歡呀」
我話音未落,恍惚有女子隱約的一聲輕笑,我正疑惑間,一聲幽長綿軟的貓叫卻無比清晰地落在耳中,在靜夜裡聽來格外毛骨悚然
不過是瞬間,左右起伏不定的貓叫一聲勝一聲淒厲地響了起來原本暗沉沉的永巷被漏下的幾絲月光照亮,隱隱看見牆頭瓦上站立著數十隻貓,弓背豎毛,仿似受了極大的驚嚇,低聲嗚嗚不已小允子「嗐」了一聲,駭然道:「哪裡突然來了這樣多的貓還不快護著娘娘」
我驟然想起凌雲峰那一夜,駭得寒毛倒豎,緊緊抓著浣碧的手臂,硬生生咬唇抑住了將要衝出口的尖叫
幾乎是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一隻墨色的黑貓從永巷的牆頭直躍而下,穩穩地撞向我的小腹躲閃不及,眼睜睜看著它凌厲撲來,彷彿被一拳狠狠擊中的感覺,整個人不覺向後踉蹌了兩步,那種飛撲而來的力道和冰冷刺骨的恐懼痛得我彎下了腰浣碧一張俏臉嚇得雪白,慌忙和小允子扶住我道:「小姐怎麼樣了?」
我只覺得雙足自小腹以下酸軟不已,腰肢間痛不可當,那種熟悉的溫熱的痛感隨著涔涔冷汗漫延而下
小允子見扶不動我,一時驚怒交加、氣急敗壞,一腳朝黑貓狠狠踢去,咒道:「畜生」他那一腳去勢凌厲,足足用上了十分力氣那黑貓被他一腳踢得飛起撞在朱紅宮牆上,有沉悶的聲響夾雜著淒厲的嘶叫和骨骼碎裂之聲,血腥的味道在四周漫溢開來
我厭惡地轉過頭,低頭看見自己高聳的腹部,下墜般的疼痛讓我越來越心慌我極力掙扎著扶住牆*下,一手用力抓住浣碧的手心,維持著僅剩的意識吃力地吐出幾字:「快去找溫實初……」
溫實初到來時我已輾轉在柔儀殿內殿的床榻上劇烈的陣痛如森冷的鐵環一層一層陷進我的身體骨骼,環環收攏迫緊我陷在柔軟如雲的被褥中,整個人如失重一般無力而疲憊半昏半醒間的疼痛讓我輾轉反側,眼前如蒙了一層白紗,看出來皆是模糊而混沌的,隱隱綽綽覺得有無數人影在身前晃動
八月中旬的天氣,溫實初的額頭全是晶亮如黃豆的汁珠,他顧不及去擦一擦,伏在我耳邊道:「娘娘別害怕,一定會沒有事的」我勉力瞧他一眼,苦笑道:「辛苦你了,快擦擦汗」
他急得跺腳,心疼道:「什麼時候了娘娘還在意這些」
強烈收縮的疼痛逼得喉頭發緊,我的聲音乾澀,勉強笑道:「你是太醫,怎麼急成這個樣子?叫我不安心」
溫實初「嗐」了一聲,也顧不得要拿絹子舉袖便去擦他見四周忙亂,趁著把脈的時分悄聲道:「看脈象不是吃了催產藥的緣故,怎會一下子就要生了,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我按捺著痛楚道:「大約是今晚事多損了心氣,左右日子到了,生下來也好」
他的嘴唇微微張合,知道也問不出什麼,只得道:「皇上一聽急得不得了,丟開了玉照宮趕來了」
我腹中絞痛,一時無力說什麼良久,沉重呼吸的滯納間隱隱聞得爐中催產香料裡夾雜了薄荷的氣味,清亮苦澀地刺激著我昏沉的頭腦溫實初臉上的汗珠一層層地沁出來,他不時抬袖雲擦,卻總也擦不淨的樣子
他回頭利落吩咐隨侍的產婆道:「去看看催產的湯藥好了沒?記得要煎得濃濃的才好讓娘娘入口」他頓一頓,忽然壓低了聲音悄悄道:「皇上不便進來,有句話微臣不得不問娘娘,若是有什麼不測,娘娘要自保還是保胎兒?」
我倏地一驚,狠狠掙扎著仰起身要去抓他的衣襟到底是臨產的人,手掌一點力氣也沒有,只得牢牢盯住他大口喘息著,失聲道:「溫實初,我以我們十數年的情分要你答允,任何時候,你都不能傷到我的孩子」
他頓一頓,霎時面孔雪白,頹然苦笑,「我早知道你要這般每件事我,偏偏不肯死心非要來問你一問」
我心力疲乏,見他如此神情亦不覺心軟,「世上你不肯死心的事又何止這一樁呢?」不過是一瞬,我昂起頭,厲聲道:「我只要你記住——能保得住我們母子三人是最好不過若真不能保全,就捨母保子否則,你便讓我活了下來,我雖然身為妃嬪不得自成說,但你知道的,若失去這了個孩子,我必然會做出比自盡慘烈百倍的事情來今日你雖叫我活了下來,到時也必定會後悔萬分」我大口喘息著,「你曉得我的性子,我說得出必然做得到」
他又是惶急又是氣惱,臉色鐵青叱道:「什麼時候了還說這樣沒輕重的話,不怕不吉利麼?」
溫實初一向溫和敦厚,甚少這般對我疾言厲色,我曉得他是氣極了,一時也低了頭,啞聲喚過槿汐道:「皇后也來了麼?」
槿汐福一福道:「皇后在玉照宮守著徐婕妤,皇上帶著端妃娘娘來的」
胸腔一陣氣息翻騰,失聲道:「不好只有皇后在玉照宮,只怕徐婕妤的胎會保不住」
浣碧急得頓足,「小姐瘋魔了,自己都成了這個樣子還要去顧別人麼?」
我橫她一眼,吃力道:「你都忘了麼?」我的氣息越來越沉重,每一呼吸幾乎都牽扯著腹中的陣痛,身體要裂開來一般我沉聲道:「槿汐,既然皇上來了,你就去回稟,說本宮若然有什麼不測,請皇上不要顧念多年情分,斷斷不要猶豫,必得捨母保子」我頓一頓,咬唇道:「再稟告皇上,若本宮當真無福養育子女,但請皇后收養這苦命孩兒,莫在襁褓之中就失了慈母關愛」
浣碧急得要哭,「小姐何苦要叫槿汐去回稟這樣不吉利的話呢」
槿汐到底沉著,微一凝神已然明白過來,扯一扯浣碧的衣袖道:「姑娘莫急,娘娘若不作此托孤之語,如何能調虎離山保得徐婕妤母子平安」
浣碧這才稍稍放心,槿汐旋身雲了,很快進來道:「皇上說了,母子都要平安無恙,否則要太醫院一同陪葬不過皇上已命人去請皇后來未央宮照應」
我微微鬆一口氣,「槿汐,你必然把話說得極穩妥」
槿汐低眉順目,「奴婢只說娘娘再三請皇上斷斷不要猶疑,切莫顧念年情分」我心上一鬆,只覺身上力氣也用盡了,只想合眼沉沉睡去我勉強道:「那麼徐婕妤那邊誰去照料?」
「端妃娘娘自請去了玉照宮」槿汐稍稍躊躇,頗有擔憂之意,「聽說徐婕妤已然痛得昏死過去了」
端妃行事沉穩,我自是十分放心,不覺長歎,「我已經盡力,徐婕妤能否無恙,只看上天肯否垂憐了……」
話音未落,腹中陣痛一波又一波抵死衝上來,四肢百骸皆是縫隙般裂開的疼痛,渾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吱」掙開來溫實初的聲音焦急不堪,向產婆道:「杵在這裡做什麼,娘娘胎動已經發作得這樣厲害,還不上催產藥來」
我痛得幾乎要昏死過去,死死抓著雲絲被的指節擰得關節發白,心底有低微得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呼喚
一簇簇粉紅爛漫的桃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中桃花始盛開彷彿還是在凌雲峰禪房的日子,在窗口望出去,風吹過亂紅繽紛,漫天漫地都是籠著金燦燦陽光的飛花如雨
泥金薄鏤鴛鴦成雙紅箋
玄清甄嬛
終身所約,永結為好
春深似海鳳凰于飛,翽翽其羽,多年所願終於成真
然而,榴花開處照宮闈,那明艷刺目的鮮紅刺得我大夢初醒,原來種種命運與深情,都可以這樣被輕易分開,百轉千回,終無回頭路
玄清,玄清,我如何才能完全割捨你?
冷汗膩濕了頭髮,昏昧中宮人的話語模模糊糊落在耳中:
「皇后娘娘也趕來了,陪著皇上著急呢,叫奴婢進來囑咐娘娘安心生產就是……」
「娘娘久久生不下來,皇上臉色都青了,可見皇上多在意娘娘……」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稍稍清醒一些,隱約聽得外頭一陣喧嘩,內殿的門倏然被打開,有人疾奔而進我正心中詫異何人敢在柔儀殿如斯大膽,卻聽得週遭宮人們的驚呼不亞於我內心的驚詫,「產房血腥,淑媛娘娘有孕在身如何能進來?」
溫柔的聲音熟悉在耳畔,冰冷的指尖被柔軟的掌心合住,「嬛兒,是我來了」
那樣溫暖的聲音,我在蒙昧中落下淚來,依稀還是年幼時,每到年關或是避暑時節,眉莊總是這樣笑吟吟解落披風踏進我的快雪軒,「嬛兒,是我來了」
一顆心好似塵埃落定,漫漫滋生出無數重安穩妥帖來還好,還好,無論人世如何變遷,眉莊總是在這裡,在這裡陪我一起
費盡無數力氣,終於睜開了眼睛,心酸不盡卻先安慰笑了出來眉莊大約走得急,鬢角散亂,衣襟上流蘇糾結她是那般端莊的女兒家,總是步步生蓮,足不驚塵,一顰一笑皆是世家女子的穩重閨訓,何曾這樣驚惶失了分寸過?
溫實初倏然立起在我面前,擋住我一床的血腥狼狽,驚向眉莊道:「淑媛娘娘如何來了?」他略略往前一步,「產房血腥如何沒有半分避忌,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
他的口氣是輕而焦灼的大約是熟不拘禮,他的口氣有熟稔的輕責床帳上的鏤空刺繡銀線珍珠水蓮花紋在如晝明亮的燭光下螢光閃爍,彷彿是床頭的赤金帳鉤在晃動中輕微作聲,我的耳朵嗡嗡作響,混亂中莫名覺得溫實初的責備與勸阻中有隱隱的溫存和關懷
我暗暗歎氣,許是對溫暖的人情渴慕太久,我竟生出這樣的錯覺來了
城的聲音是有別於對我的暖洋,清冷如碎冰,「皇上也攔不住本宮,溫大人以為還能勸本宮離了這裡麼?」
溫實初的聲音多了幾分柔和委婉,「娘娘懷著身孕是千金之體,多少也要當心些」
「大人若願意,這話大可去說與外頭的皇上與皇后聽,想必他們能入耳本宮若是忌諱就不會闖進柔儀殿,既進來了就沒打算出去」眉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宛然生出幾許春水般婉漫的關切,亦有幾絲沉沉秋水般的自責,「從前你生朧月時我不能陪在你身邊,我在甘露寺受盡委屈時我也不能陪在你身邊,如今我若再不能,豈非辜負我們自幼的情分」
我眼中一酸,一滴清淚宛然無聲隱沒於枕間她吃力在我榻邊伏下,菊花凜冽的香氣漾著她溫暖的氣息蘊在耳邊,她纖細的手澈白如玉,隱隱有淺青色的血脈流轉,溫熱地覆上我的臉頰,「嬛兒,我一直在這裡陪著你」
痛楚的輾轉間,腦海中驟然清晰浮起相似的話語這樣的話,近在身前的溫實初說過,一門之隔的玄凌說過,紅牆阻隔外的玄清亦說過然而此刻,卻是眉莊的言語最貼心貼肺,十數年情誼,總比拗不過命運的情愛不離不棄
多年隱忍的不訴離傷,多年習慣的打落牙齒和血吞,此刻終於鬆弛了身心,把臉貼在她的手心,低低呢喃:「眉姐姐,我很疼」
她的聲音和煦如風,「很快,很快就好了」淚眼迷濛的瞬間,瞧見眉莊欲橫未橫的眼波,說不出是埋怨還是嗔怒,卻別有柳枝搖曳的柔婉,向溫實初道:「兩碗催產藥餵下去了還不見動靜,到了這個時候還不用重藥麼?」
溫實初跺一跺腳,不覺長歎,看我一眼道:「清河王府預備下的催產藥固然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否則清河王去往上京之前也不會親自送來,就為防著有這一日只是……到底藥性霸道,不到萬不得已時切切不能輕用」
眉莊的側臉在燭火明媚下瑩然如玉,兼玉的潤湧起與清冽,她一雙清澈明眸牢牢迫住溫實初的雙眼,「既是男兒身,做事何必這樣畏首畏尾哪怕藥性霸道,如今已是迫不得已之時,只要能保胎保命,何事不能權宜為之你一向護著嬛兒如同性命一樣,如今節骨眼上怎麼倒猶豫起來了?」眉莊待溫實初一向客氣,幾曾這般厲色說話她大約知道自己毛躁了些,緩一緩神氣,憂道:「王府的東西自是好的,我只擔心總好不過宮裡的,清河王自己都沒成家立業,何來留心這些,只怕吃下去無濟於事」
溫實初滿面紫脹,只低了頭默默不語,片刻道:「你放心——清河王什麼世面沒有見過,自然是極好的物事,數月前就交到了我手裡」溫實初不自覺地看我一眼,很快別過頭去,斂衣道:「煩淑媛照看,微臣去加幾味藥就來」
我聽得清河王府四字,心頭驟然一震,神智清明了些許溫實初寥寥幾語,我心中已然明白過來,原來……原來……他傷心離京避開這傷心地時,也早早為我做好了萬一的打算
玄清,玄清,我心中一痛,在暈眩中精疲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