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縷陽光。自漫漠無垠的海平面的遙遠盡頭升起，淡金色的輝光渲滿了那雙黑色眸子的整個視界，波光送暖，映照在那張因沉默而愈顯剛毅的臉龐上，卻反射出冰冷的金屬寒光。
「姬少爺，現在可以過去了。」身後響起了一個中年男子低沉的聲音。
坐在輪椅上看著初日冉冉升起的少年卻無動於衷。那聲音長歎了一聲，上前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然後推著輪椅上的他離開那扇落地窗，徐徐地消失在淡金色的陽光尚未抵達的陰暗之中。
乍暖還寒，離開了暖陽照射的窗邊，少年的身體禁不住一陣冷顫。然而，小臉卻依舊漠然，古井無波。
李靖推著姬野經過漫長的走廊，路過冬日退去、已有幾顆春芽新生的偌大庭院，然後抵達了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前。
李靖上前敲了敲門，聽得裡面響起了一個少女嘶啞著嗓子的回應後，輕輕推開了這扇門，推著姬野進去。
房間偌大，卻空空蕩蕩。過了擺著素雅屏風的玄關，進入內室，一個坐在床頭旁邊，披著火紅色波浪長髮的倩影映入了兩人的眼簾。只是那原本光澤艷麗的顏色，如今變得暗淡無光。
李靖朝著那倩影微微一鞠躬，然後悄悄退下。
外面的門吱呀一聲輕輕關上。偌大空蕩的房間，再次沉寂下來。甚至，就連輕微如呼吸的聲音，都似未出現。
許久，那個倩影終於起身，朝著姬野走去。後者那雙漆黑但是沒有任何光色的眸子中，倒映出一張消瘦的俊俏容顏。
「啪！」玉掌攜著怨恨的力量，忽地甩在了那張麻木的小臉上，聲音雖響，卻仍然扇不出任何血色。
莫芷若打完這一巴掌，支撐了一個多月的堅毅轟然倒塌，她倏地在姬野腳邊跪了下來，把臉埋在姬野的大腿上，突然失聲痛哭起來，如同一個被人遺棄好久的嬰孩。
不知道過了多久。姬野將那雙死寂的眸子從床上那張蒼白如寒玉的容顏上移開，隨著僵硬的脖子微低，落在了伏在腿邊不斷抽噎著的倩影上。
那放在扶手上從未動彈過的右手這時動了起來，緩緩地、僵硬地移到了那頭火紅色的秀髮上，輕輕地撫摸著。
感受到那只撫在自己頭髮上的手掌裡傳出的疼惜，嬌軀微微一顫，沒過多久，便止住了抽噎，呼吸逐漸平緩地沉睡過去。
姬野吃力地將莫芷若輕輕抱起，滾動輪椅來到床邊，將沉睡中的她輕輕放在了床上。隨後，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張清麗傾城的容顏上。他微顫著伸出手，隔著蜷縮著睡去的莫芷若，指尖勉強地撫到了即便是在暖和的被窩裡仍然冰冷如霜的臉龐。
時間飛速流逝。
姬野再次從發呆中回過神來時，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張絕世容顏，原本漠然的小臉上換上了堅毅的神色。他緩緩滾動輪椅，出了房間。
此時外面的天色已是晌午。
李靖依然站在門口邊上。
「推我去曬曬太陽。」李靖把房門關上後，姬野突然開口說道。聲音清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李靖心中一動，點了點頭，然後推著姬野往庭院方向走去。
那一夜之後，楚宗恆宣佈退位，楚雲澤正式登位，成為楚雲國新一任大公。根據楚雲國的特權，新大公無需帝國皇帝加冕，在登位後發文請求帝都追認即可。因而，手持楚宗恆詔命的楚雲澤，同樣是法理上的合格大公。
而令人驚訝的是，原本一直以「挺芸勢力」面目出現的帝都，竟然在楚雲澤宣佈登位的第二日，便遣特使前往追認，並於第三日上午抵達。
不過，坊間多有猜測的是，楚雲澤以楚瑄芸的性命為要挾要求帝都追認，至於真想是否如此，也唯有屈指可數的人知道。
楚雲澤在完成帝都追認的第二日，與全權代表帝都的皇帝特使一道，發佈了通行全帝國的昭文。
昭文稱：天啟三十年即景啟二十九年楚雲公主遭西秦間諜楊康餘黨襲擊重傷昏迷，楚雲國祖國公哀痛不能自已，宣佈退位。新大公臨危登位，繼續匡扶正道，特此昭告。
同時，楚雲國還獨自發佈了一篇檄文，宣佈自此與西秦勢不兩立，並於即日起全境驅逐西秦籍人。
姬野將李靖遞給他的兩張榜文丟棄到一旁，後腦勺靠在椅背上言，閉著眼睛仰臉去迎春日中午的溫暖陽光。
「在帝都的斡旋下，新大公將郡主殿下安置在了這裡，雖然未禁止人探視，但是事到如今，雲都已經沒有人會出現在這裡了。莫小姐為此和右丞相大人鬧翻，右丞相大人亦已經宣佈與她斷絕父女關係。穆白、龍陽和霍英幾位少爺也被他們的家族逼迫離開雲都，已經去了駐紮在南部邊境的部隊。」李靖看著那張日益剛毅的小臉，幽幽地道。
「穆將軍如何？」說話時姬野仍然沒有表情。
「新大公登位後，穆將軍稱病辭去了鎮國大將軍一職，一個多月來未曾出過家門半步，在多重的監視下，也未曾與任何人有過接觸。」
「如果要您幫忙交點東西給他，能做到麼？」
「這個……我可以試一下，只是，以我的身份，將軍未必肯見。」李靖看來對此沒有多少把握。
「嗯……郡主殿下現在是什麼情況？」姬野微閉的雙眸突然一動，轉而道。
「所幸當日帝都的使者及時趕到，送來了維持殿下性命的丹藥。只是，那使者說，郡主殿下想要復原，很難。可能，會就這樣睡一輩子。」
「他要見我？」姬野突然又問，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是，當時您正昏迷之中，所以他先返回帝都了，說如果你醒了，想見他，他兩日內就來。」
「見吧。」姬野長長地吐了口氣，緩緩睜開的黑色眸子，瞬間便被正午驕陽的強烈光線淹沒。
「好。」
「您的身體……」沉默了好一會兒，李靖欲言又止。
「應該是靈魂受創了，腦袋一想東西便疼痛欲裂，身體也還無法自如動彈。」姬野苦笑，只是展現在臉上卻顯得無比僵硬。
「那位閣下，是守護王室的強者，也是歷任大公手中最強大的武器。」一提起那個青袍的強者，李靖那源自靈魂的恐懼便瞬間感染了他的聲線。
一想起那晚嬛雲閣內的場景，倒在地上的楚瑄芸，還有那個青袍的神秘強者……姬野靈魂上的創傷，便被再次扯動，痛得他僵硬的小臉也整個扭曲起來。
「您……沒事吧？」看到姬野的表情如此痛苦，李靖一臉地擔憂。
「放心吧，死不了，殿下的命，還等著我救回來呢。已經辜負過她一次了，沒有下一次。」足足一刻鐘，姬野的小臉才恢復平靜，他輕喘了好一會兒，待自己的聲音足夠自然了，方才再次開口。
怎麼可能沒事，靈魂受創，那是如何的痛苦，李靖雖然不知，但是，能用「生不如死」一詞形容的傷勢，足以令他心生恐懼。然而，忍受著這般痛苦的姬野，卻自始至終沒有呻吟過一聲，更是讓李靖感到震撼。
「我累了，先送我出去吧。」又是很長一陣沉默，直到那雙眸子全然適應了直視太陽的刺目後，姬野才幽幽地道。
李靖應了一聲，然後推著姬野慢慢地沒入了昏暗的走廊。
將姬野送到在雲台海苑前院等待的孫揚手中後，回到後院的的李靖，手中捏著一封染著未干血跡的書信，信封上沒有任何標誌甚至文字，唯有被破壞的封漆透露著這是一封被開啟過的信件。李靖注視著信封好長一段時間，只是那目光絕大部分時間都落在了那未干的殷紅血跡上。他長歎了一聲，宛若釋然。然後將信封收入了納戒中。
以姬野現在的傷勢，甚至受不了馬車奔馳的顛簸，孫揚等人只能牽著馬車緩慢地走在平坦的大道上，這條路，要繞許久才能抵達國都驛邸。
自從楚雲澤登位後，姬野等人並未被趕出國都驛邸，但是，驛邸內的所有下人——除了那個看門的老頭外，全部被換成了楚雲澤的人。雖無刻意為難——畢竟姬野等人被渲染成為「楊康餘黨」夜襲當晚救下郡主殿下的英雄，卻也處處受到監視。
他們雖然出入不受限制，不過，新大公特別為他們下了一道旨，聲稱為了他們的安全，只要他們在雲都期間，就能一直住在國都驛邸之內，並「建議」，在肅清所有楊康餘黨之前，盡量不要搬離這裡。
姬野摩挲著手中死寂的龍魂，自從醒來之後，這把曾經一直試圖「引誘」自己的主人臣服自己的詭異神兵，就再也沒有出過聲，就連它一直不安份的身體，也再也沒有顫動過哪怕一次。
「你不是一直希望要我的靈魂麼？可惜啊，我現在的軀體內只是一道殘魂。」姬野聲音冷酷無比，像是在諷刺龍魂，更像是在自嘲。
龍魂依舊沉寂，似乎是在以沉默嘲笑生不如死的姬野，又似乎是在說，你終於肯認輸了麼？
「這並非最重要的，不是麼？」沉默了好久，姬野突然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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