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就在楊廷和為顧尋披上大氅的這一瞬之間，天地之間霎時風止，雪亦停下。
而今天邊的雲層湧出一片燦爛的微光，日光復現，顯出雪過之後的特有的安寧。
楊謹扶著門欄，怯怯地看父親與康老重新入了書房，再向雪地裡的顧尋望去，眼中已多了幾分說不出的訝異。
他仰頭張望此刻忽然大變的天氣，不由得為這突然而至的溫婉而心中翻湧。
父親解下外衣，為她披上，這是何等的殊榮！
竟是連天地也為之變色~！
楊謹雙眉微揚，方纔這個瘦削的門客在雪地之中慨然陳詞一字不落地印在自己的心上，顧珣如此鎮定自若地面對父親與康老，寥寥數言便在轉瞬之間勸服了兩人！
楊謹緊緊地咬著自己的下唇，心中無比激揚，他多希望有朝一日這麼做的人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得旁人這般承認，在人前說出一番似有大道理，大智慧的言論來。
他默默凝望雪地之中的顧尋與陸秉，卻躊躇著不敢上前。
雪地之中，陸秉半蹲下，在顧尋耳邊輕聲道，「閣老走了，我們也走吧。」
顧尋歎了口氣，微微抬頭，說了聲「好」，便在陸秉的攙扶下緩緩起身，她雙臂冰涼，已沒有了來時的力氣，陸秉伸手緊了緊顧尋身上的大氅，便抱起她踏雪而去。
整個院落之中，霎時便只剩了楊謹一人。
不多時，有下人找了進來，見楊謹愣愣地站在書房之前，趕緊上前為他披上一件外衣，拉扯著他的手，急匆匆地往外走。
楊謹神情恍惚，此刻他醉心於方纔的情境，平靜的眼中漸漸升起一絲熱情。
他也要成為這樣的人。
一旁的下人輕聲說道，「公子，奴才剛才探明，二公子一早便去逍遙閣撫琴去了，咱們現在是去逍遙閣呀還是？」
「哎，二哥撫琴就不打擾了~」楊謹笑盈盈道，「咱們去二哥的房中等他吧~！」
那下人一愣，隨即點點頭，「好，好。」
這天地忽然煥發新的光彩，令楊謹心中無限歡欣，日光以難以捉摸的速度迅速覆蓋了整個雪色茫茫的天地，晃得人眼睛有些疼。
宮門之外，群臣被這突變的天氣嚇得臉色刷白，紛紛蜷成一團，大氣也不敢出。
呂方仰頭，不由得大聲道，「連上蒼也是不忍萬歲爺如此啊！！」
一時之間，宮門之外，山呼萬歲的聲音震耳欲聾，嘉靖於群臣的朝拜聲中微微閉上了眼睛，又恢復先前的倨傲之色，他漫不經心地掃過此刻天邊的雲霞，藏於衣袍之下的雙臂微微發顫，然而此刻心中卻是一派喜悅。
便縱徐明達死不安生，鬧出這一次春日的寒雪，然而天子之怒，又豈是一個孤魂野鬼能承受得起的！
黃錦默默然起身，將方纔那件金色的外衣披在了嘉靖的肩頭，這一次他沒有再抗拒。黃錦有幾分悲慼地望著眼前冷若冰霜的主子，又重新俯身跪在一旁。
嘉靖站在群臣之前，嘴角微提，顯出一抹王者的微笑。
群臣原本因這突至的風雪鼓舞，自覺順應天意，而今又因這霎時的晴朗而失魂落魄。
大勢已去，大勢已去！
嘉靖身體漸涼，身體一陣寒意襲來，不由得咳了幾聲，他緊了緊自己的外衣，見此刻下臣已然一片惶恐，閉上眼睛歎了口氣，心中輕蔑。
原先本備下了更多的狠辣手段，然而這一場轉晴，使得先前的一切安排都不值一提。
嘉靖從袖中掏出那封不久前呈遞上來的奏章，隨手丟在了地上，奏折展開，最後幾頁密密麻麻地簽著眾人的名字。
「擺駕回宮。」他輕聲道，向一旁的呂方望了一眼，便轉身而去，呂方輕輕點頭。
嘉靖心中歡愉，腳下步子輕快，黃錦尾隨而去，呂方從雪地之中緩緩起身，與另一側的沈漣彼此眼神示意。
沈漣神情漠然，他向眾人掃視一眼，微微抬手下令眾人準備，呂方緩緩走到人前，聲音清亮地開口。
「有旨意——！」
一聲刻意拖長的尾音在半空中迴響，呂方慢條斯理，氣勢冷冽。
群臣緘默，靜心聽候呂方的話語。
這一日上午，宮門前的眾人剛剛散去，便有探子神色匆匆穿入楊府之中，身型迅捷地入了書房，楊廷和面色沉靜坐於書房之中，探子跪下向康老與楊廷和行禮，康老略一揚手，讓他趕緊起來說一說今日的情況。
天下風雲難測，提及今日嘉靖在宮門前的應對，令楊廷和與康老都為之一驚。
他…竟然示了弱。
楊廷和心中陡然一沉，幸得顧尋今日勸阻，否則只這一次，便不知要被扳倒多少回合。
「回閣老，呂公公下令，從六品以下官員無論有無簽署姓名，概不追究，御史台諸位大人乃是履行自身職責，亦不追究，餘下眾人先押解起來聽候發落，領銜上疏的幾名大人被投入了詔獄。」
楊廷和點點頭，「用修也在其中麼？」
「不，」那人道，「呂公公領著小閣老入了宮，至今沒有消息。」
楊廷和眉毛輕抬，揮手讓他下去。
屋內又只剩楊廷和與康老二人，康老心下慨然，亦為這瞬息之變而深感後怕。然而他仍是不解，只是低聲問道，「閣老，整件事情我們商議了這樣久，與群臣一同發難本是計劃之中逼皇帝讓步的核心，何以顧珣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便讓閣老改了主意？」
楊廷和略低了眉眼，伸手拿起一旁的杯盞，啜了口茶。
「顧珣所言，原是沒錯，元山之死讓我一時衝動了。」楊廷和低聲道，「既為人臣，許多事情本也不得已，何苦孤注一擲與天子較真。」
「可是徐大人的事情難道就這麼算了？」
楊廷和歎了口氣，望著當下空落的前廳，輕聲道，「自然不是，只是有更好的解決之法。但是，康老，你務必以最快的速度查明這個顧珣的身份，在我楊府之中，決不留來歷不明之人。」
康老微微蹙眉，「是。」
皇上將楊慎獨一人帶入宮中，亦是一著妙棋，後招無窮。
楊廷和微微閉上眼睛，眼中又浮現顧尋的模樣，這個門客很聰明，然而，利劍易傷。
陸秉帶著顧尋緩緩在雪地裡走著，雪化時分，寒氣更重，顧尋一人陡然打了個噴嚏，抬眼見陸秉已滿臉倦容，開口道，「陸秉，放我下來吧，我其實，也不是不能走。」
陸秉一笑，搖了搖頭。
顧尋歎了口氣，一聲謝謝如鯁在喉，卻只覺得說出來反而生分。
她默然閉上眼睛，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最快更新，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