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念和心中大慟，表情卻波瀾不興，這一場料峭春寒裡他如同置身冰窖，無人可援。
他眼中的酸澀漸漸平復，默默然捂著心口，嘴角緩緩勾起一抹輕笑。
是了，亦安說得沒有錯，他與他正如這漫天的飛雪，對命運本身而言，他們只不過是俗世浩淼眾生中最平凡的兩個，任是如何掙扎，也不可能掙來上蒼的憐憫。
然而令他不解，難道這一步一步，不是自己走過來的麼？
那所謂的命，當真不可違抗麼？
門吱悠一聲開啟，墨桑頂著風雪從外頭進來，他哆嗦地搓了搓自己的手，伸腳將門帶上，望向站在桌前的顧念和，輕聲道，「公子，今天外面可冷了，你要多穿些出門。」
「嗯。」
顧念和低下頭，緩緩轉身穿上棉服，墨桑在屋中做最後的檢查，二人準備妥帖之後，便推門而出。剛一出門，便是一道風夾著雪直直打來，墨桑用衣袖擋著臉，勉強睜著眼睛，顧念和則微閉著眼睛，任由週身風雪肆意。
「公子，車馬就在前頭了，咱們再走一會兒，一會兒就到了！」墨桑頂著風大聲道。
「不急！」顧念和跟在其後，聲音平靜地高聲答道。
兩人艱難穿越顧府的門庭，終於到了正門之前，一個偌大的顧府此刻竟無一人前來相送，墨桑心中難過，再看顧念和卻是一臉淡漠，只是因為寒冷而緊鎖著眉頭。好容易到了門口，卻見那馬車孤零零地立在風雪之中，車伕已經不知去向。
「這——」墨桑有些急了，「雇來的那個車伕呢！？」
此刻天地一片蒼茫，白淨的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顧念和搖了搖頭，逕直打開馬車的車門與墨桑一同檢查早已抬上車馬的行李可有損少。
「公子….」墨桑有些委屈地望向顧念和。
「無事。」顧念和淡然一笑，「雪這樣大，車伕走了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這種天氣市集都閉市了，我們上哪再找一個？」
顧念和略一沉吟，微微歎道，「去千花畔吧，我們去找周老，讓他送我們一程。」
墨桑咬了咬牙，只得點頭，道，「那公子你進車做好，墨桑來趕車吧。」，顧念和望了他一眼，只是搖了搖頭，便不容爭辯地從他手中接過馬鞭，一人推門而出，坐在車外。
「你以為抽幾鞭子馬就能跑了嗎，」顧念和歎道，「這事兒你不會做，我來吧。」
車馬在顧念和的控制之中緩緩轉向，向著千花畔緩緩去了，車馬在新雪之上留下兩道褶痕與一片雜亂的馬蹄，顧念和慢慢悠悠地駕車而行，眉宇之下沒有一絲波瀾，此番上路再無回頭，這一片熟悉的街景，就讓自己再看最後一眼吧。
他已快記不起幼時與父親一道上路時所見的情形，只依稀記得江南是個有山有水的地方，在北方還在下著紛揚大雪的時候，那裡的人們已經換上了羅裳。載歌載舞的花船行於水上，唱著江南口音糯柔的小調，才子在春日逍遙淺酌，美人相伴常笑顏如花。
馬車在雪地之中艱難前行，顧念和心中所想，卻早已不是那些將來事。
二人好不容易尋得居於千花畔附近的顧府老奴周老，他如往常一樣繃著一張滿是皺褶的臉，一口應承下送二人到天津之後再作打算。墨桑與顧念和謝過周老，再上車眼中已多了幾抹歡欣。
馬車一面晃悠著一面前行，顧念和坐在車馬之中，用絨毯將自己裹得更緊了一些，天氣竟是這樣冷啊，墨桑在一旁靜默不言，只能聽見馬蹄踏雪的摩挲聲與車輪的吱悠。
便就是這樣走了吧。
不知走了多遠，車馬陡然間停下，顧念和微微皺起眉頭。靠在車門之上問道，「周老，怎麼了？」
「有輛車檔在路中央。」周老蒼老的聲音傳來，他平靜道，「公子，似乎是等你的。」
「等我？」顧念和不由得伸手推開車門向外望去，見前方十幾米開外確實停著另一輛馬車，車外持鞭而坐的，是常年跟在易卿身旁的雲昭。
顧念和回頭道，「墨桑，你在車上，就不要下來了。」
「這…好。」墨桑只是點頭，亦打開了車門，好奇地向外凝望，他並不認識那坐於車前的少年男子是何人，只是見顧念和彷彿與之熟稔，心中奇怪。
顧念和跳下車，來人見是他，便回過頭低語了些什麼。很快對方車門緩開，從中走下一人，用黑色披風遮擋大半臉頰，只能隱約看出他身型頎長，風度翩翩。
顧念和緩緩走近，笑歎道，「原先我便猜想你是要來見我一面的，果真如此。」
「我替顧尋來送你一程。」那人眉目與鼻樑全部埋在黑色帽簷的陰影下，「你到底還是他的哥哥，就這般狼狽上路，我心裡也過意不去。」
「多謝好意了。」顧念和一笑，「她在府中可還好麼。」
「好。」那人道，「只是你既然未與她說你離去之事，我也就沒有與尋姐姐多言。」
顧念和微微歎息，「此番事情來得兇猛，我原以為不會這樣快，你既來了，替我交一封信給她吧。」顧念和一面說著，一面從衣袖之中取出一個信封，那人一手接過，見信封上寫著「顧尋親啟」四個字，信口用膠封著。
那人將信封收入衣袖之中，應承下來。
「此番前來，我備了一樣好禮送你，雲昭？」那人回頭，向著雲昭伸出了手，雲昭將一個錦盒遞下，他單手接過便交到顧念和的手中。
「這是…？」顧念和接過錦盒，抬頭望向眼前人，有幾分不解地開口詢問。
「我昨日去討要了一封官牒，」那人道，「你帶著它上路，沿途便可借替官家辦事之名在官驛吃住，這樣會安全許多。」
顧念和無言，眼前人微微抬起頭，目光與之對接，他輕聲道，「此去山高水長，顧公子多加保重。」
顧念和一怔，眼中卻閃過些許感激，他歎了口氣，只是低聲道，「…舍妹顧尋，也請多加看護。」
「尋姐姐的事情，我心裡是有數的。」那人輕聲道，風雪之中，飄動的衣衫之下，隱約閃過易卿的面容，他接著道，「我不能在外呆太久，就此告別吧。」
兩人在雪地之中相互行禮，之後便各回各的車架，雲昭與周老同時揚鞭，馬兒聲嘶，車身隨之而動，兩車在雪地上彼此錯肩，漸行漸遠，只留地上一片凌亂的腳印與車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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