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呂方意味深長地看了顧尋一眼,便再度轉過身來重新面對徐明達,眼中露出真切的可惜與憐憫,輕聲道,「徐大人,仍是固執不肯認罪麼。」
徐明達雙眼一熱,微微開口,卻說不出一句話。
沉默良久,他忽然低下頭,向著自己的四個孩子聲音顫抖地開口道,「孩子們,你們,怕麼。」
顧尋心跳陡增,她在幾十米外遠遠望著這一番情景,心中翻湧卻無計可施,人群裡,那個最為年長的男孩兒上前一步,聲音低沉地喊了一聲「父親」,便俯身跪在徐明達的身前,恭敬地磕了一個頭,隨即正襟而跪。
顧尋聽見他聲音之中還留有少年變聲的生澀,便不由得皺起了眉,心亦隨之提起。眼前的那個少年抬頭望向被綁在木樁上的父親,面容中沒有一絲恐懼,雙目含淚,緩緩開口。
「聖人有雲,知其不可而為之,以身徇道不苟生,父親此舉,壯哉。」
沈漣皺起眉頭,與呂方對望一眼,那少年神情冷漠,抬頭望向呂方。
徐明達長歎一聲,又喃喃歎道,「好啊,好。」他沒想到長子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自己雙目微睜,臉頰已忍不住顫抖,此刻心間熱血騰揚。
呂方搖了搖頭,皺起眉望向這少年,開口道,「來人」
幾人雙手抱拳,在一旁齊聲道,「公公請吩咐」。
「拖出去杖責二十,」他輕聲道,隨即又補充道,「用心打。」
幾人意會了這呂方話中深意,點頭領命,兩人提攜著這單薄的少年,將他徑直拎出了門外,不多時便傳來一聲一聲讓人膽寒的擊打聲,然而那少年自始自終一聲不吭,這沉默顧尋心中明白,所謂的「用心打」,區區數杖就能要人性命。
呂方抬眼望了另幾個更幼小的孩童一眼,輕聲問道,「那你們呢?」
那幾個孩童再懵懂,也已略微看懂眼前局勢,跪下的身體蜷成小小的一團,瑟瑟發抖,其中一個一面哭一面喊道,「爹爹,你就認了罷!」
「說得好啊。」呂方立時接口道,他點點頭,卻見徐明達通身一怔,神情複雜。他的長子此刻恐怕已經斃命,呂方緩緩走到方才開口的孩童身旁,輕聲問道,「你也是徐家的後人麼。」
那孩童依然瑟瑟發抖,哽咽著答道,「回公公,是。」
「那本公公問你,你覺得,干涉萬歲爺給父親修繕墓地的事情,你爹爹做得對不對?」
「做得…」那孩童怯怯地望了徐明達一眼,隨即低頭,怯懦道,「…做得不對。」
「康兒!」徐明達怒目而視,卻接到呂方一道更為凜冽的目光。
「說得好,可是,哪裡不對?」
那孩子顫抖著身體,念如電轉「不該…不該違了君父的意。」
「正是了!」呂方歎道,伸手牽起那跪在地上的孩童,讓他站了起來,隨即又問道,「這樣的父親,你還認麼?」
站起來的孩子微微一怔,他望了徐明達一眼,又看看呂公公,眼中恐懼與猶豫難以言說,所有人沉默著等他答案,良久,他終於帶著哭腔小聲開口,「不…不認!」
「康兒,你!」徐明達痛心疾首。
「爹…哥哥…哥哥已經死了!」
顧尋在不遠處望著這一出劃清界限的戲碼,心中忽然感慨萬千,這樣的情景,原來自古便有,人群中楊慎靜默不言,望著眼前淒厲的景象,只是漠然。
那一聲「不認」成了壓在徐明達肩上最後的稻草,他幾乎面如死灰,長歎一聲,又點點頭,口中喃喃低語,目光垂下。呂方緩緩走到他身邊,笑道,「徐大人仍是不改初衷嗎,其實萬歲爺也只是等大人一句話。」
徐面色沉靜下來,歎道,「罷了,罷了。」
呂方一笑,然而下一瞬,他便見徐明達表情猙獰,隨即反應過來,大聲道,「快攔住他!」然而已經遲了,徐明達口中血流如柱,他腦袋緩緩耷拉下來,看得顧尋倒吸一口冷氣,這是…咬舌自盡了嗎。
她靜默,遠遠地坐在木椅上,不再掙扎,因而壓在肩上的力氣也小了許多。
幾人將徐明達的身體從木樁上解下來,橫屍於院中。
呂方到底也沒能讓徐明達改口,他只是望了望近旁的幾個孩童,道,「你們也散了吧,徐家再無後人。」
一個一直俯地而跪的中年婦人聞言起身,將幾個孩子招攬在自己身旁,幾人沿著近旁的小門,飛也似地離去了。
人已死,再留在這宅中已無意義,呂方望了沈漣一眼,輕聲道,「好了,咱們回宮覆命吧。」
沈漣點頭,一干人馬靜默地等待呂公公轉身。楊慎向顧尋招了招手,那兩個一直押著她雙肩的錦衣衛隨之鬆手,顧尋緩緩起身,再度跟在楊慎的身後,出這庭院的時候,顧尋忍不住向路旁望去,那個少年俯躺在一旁的草地中,夜間閃爍的火光裡,她看見一大灘血跡留在自己途徑的石板地上。
她只是匆匆側目,隨即收回目光,低著頭走出徐府,一如來時。
楊慎與沈漣、呂方告別,多要了一匹馬,不欲再乘轎。
二人與眾人分別,仍有數個錦衣衛隨身而行以作保護,跟在二人身後幾十步遠的地方。馬蹄噠噠,馬背上的人卻各懷心事。
良久,顧尋開口道,「公子,我有一事不明。」
楊慎依然望著前方,輕聲道,「說。」
「你曾說,這位徐明達大人是工部尚書,」顧尋望向楊慎,「但他方才分明自稱為『戶部主事』,這是…什麼緣故?」
「一月之前,他確實還是一個戶部主事。」楊慎低聲答道。
「一月之前?」顧尋微微顰眉,從正六品到從二品,只一月?
「皇上旨意如此,」楊慎側目望了顧尋一眼,示意她不要再多言。
另一頭,沈漣與呂方已到宮中,一行人等在夜間穿行,直到入了內廷,方只有沈漣與呂方兩人。許多太監聽得呂方回宮的訊息,紛紛前去迎接,二人分別之後,呂方摒去一切閒雜人等,隻身去了乾清宮。
夜裡忽然起了大風,烏雲蔽月,彷彿風雨欲來。呂方匆匆穿越前庭,嘉靖正靜坐於殿中,呂方上前跪拜行禮,嘉靖早已聽人通傳呂方回了宮,一直在宮中等他。
「怎樣了?」嘉靖低聲問道。
呂方俯跪於地,「回主子,如主子所料,徐大人…自盡了。」
嘉靖哼了一聲,眼中卻有幾分笑意,「朕早就說了,這人爭取不得,你非要多事。」
呂方歎了口氣,輕聲道,「這…奴婢確是糊塗了。」
簾帳之中的嘉靖將先前看著的奏折隨意扔下,隨即下榻起身。呂方上前攙扶,再望這乾清宮的主廳之內竟是一個人也沒有,不由得皺起眉頭,道,「這些個下人們都到哪兒去了,怎麼一個也不在。」
「朕讓退下的。」嘉靖道,「楊慎去了?」
「是,不過一直站在一旁,幾乎沒說什麼。」
「他能說什麼,」嘉靖隨口道,此時呂方已從一旁取出一件披風,為嘉靖披上,他揚起頭讓呂方為他繫好胸前的衣帶,繼續說道,「徐明達一向受楊廷和庇護,朕此次發難,他們自然要避嫌。」
「那主子還讓楊慎跟去幹什麼,」呂方輕聲道,「今日他帶著那個門客顧尋一道,險些出了岔子。」
嘉靖一笑,雙眉微揚,「顧尋也去了?」
「去了,」呂方答道,「奴婢質詢的時候,他像是憤憤不平,想為徐明達出頭。」
嘉靖眨了眨眼,眼中依然帶著笑意,「然後呢。」
「奴婢趁著他還沒說話,先命人將他押到一邊,真要是說出了什麼不得了的言語,奴婢這邊也不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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