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工部尚書只是一笑,望著眼前咄咄逼人的情景,已是全然不在乎,他歎了口氣,低聲道,「本官早已引頸待戮,在此恭候諸位…已多時了。」
「好。」呂方笑道,「原是把硬骨頭。」
顧尋微微側目望向此刻的呂方,他神色漸冷,卻也並無什麼變化,那一張平靜的臉波瀾不興,彷彿絲毫不為所動。
「七爺,那便交給你了。」他輕聲道。
一旁的沈漣點點頭,雙眉微蹙,望向已經摘去官帽的徐明達,眼中有幾分可惜。只猶豫了一瞬,便上前低聲說道,「我一向敬徐大人的氣節,今日冒犯,實為公務,沈漣在此…先賠不是了。」
徐明達一笑,並不回應。
「來人,」沈漣聲色冰冷,「將他捆起來。」
沈漣向後退了一步,近旁兩人立刻走向徐明達,用麻繩束了他的手腳,又將他捆在一個早已架起的木樁上,一直站在他身後的婦人臉色頓時變得煞白,顫抖著雙手,不知如何是好。
「古往今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乃是天理倫常,不可違背。若是有人膽敢污蔑君父,則此罪特為尤甚。今日之事,是要你,要那些朝中背地裡敗壞倫常的臣子,都有個警醒。」呂方一字一句,說得明明白白。
他緩緩走到徐明達的身邊,目光平靜而深穩,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有些話,我們先說明白,為什麼萬歲爺要治你,你可知道?」
徐明達仰頭大笑,「我知道什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心中磊落無愧,何罪之有。」
呂方並不著急,他只是點了點頭,又望著被緊緊困在木樁上的徐明達緩緩開口,「徐大人從去年冬天起,就不斷遞送奏章入閣,幾次三番提及皇考顯陵的修葺之事,痛斥皇上此舉鋪張,可有此事?」
「是。從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三月,本官一共遞送二十三封奏折入閣,然而全部石沉大海不得回應,」徐明達望了楊慎一眼,「小閣老,可否賜教,這是為何?」
人群之中,楊慎向前踏了一步,道,「晚輩並未入閣,未曾見過徐大人的折子,但基本上所有署名有你的折子,早已被欽定均由萬歲爺親自過目,並不經內閣之手。」
徐明達微微一怔。
他原以為內閣與司禮監狼狽為奸,共同淹留他的奏章,卻不料原來字字句句,已悉數送達天聽。
呂方在一旁開口道,「皇考乃是當今聖上的親生父親,皇上身為人子,為父親修繕墓地天經地義。這種事你也要橫加指責,徐大人,不是我說,這為邀直名,您可真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啊。」
徐明達冷冷一笑,道「該說的,我在折子裡都說完了,我也不願再與你廢話,這一頂『為邀直名』的帽子,呂公公你愛扣,便扣吧。」
呂方歎了口氣,目光卻落在他身後的一干婦孺身上。
顧尋敏銳地捕捉到呂方忽變的眼光,望著站在徐明達身後的女人與孩童,她心中陡然一驚。
呂方歎道,「你當真不願認罪?」
「我是大明的官員——」
「來人。」呂方厲聲打斷他的話,眉心之間掠過一絲不忍,聲音卻依然平穩如山,「既是如此,徐大人,我們就不客氣了。」
近旁的錦衣衛已然領悟了呂方的意思,數人一同上前,將徐明達身後那女人從數個孩童的手中搶來,這女子忽然間發出尖利的叫喊,伸手想要推開那些拉走她身旁孩子的侍衛,卻在霎時間被人從後頭縛住了雙手。一個年輕的僕人看不下去,起身撞向那個抓著夫人的錦衣衛,卻被另一人從正面踹了一腳,滾出幾米之外,俯地喋血。
「你們——你們要幹什麼!!!」
被綁在木樁上的徐明達忽然間反應過來,向著呂方怒吼。
呂方轉過身,面色平靜地望著徐明達震怒的臉,仍是緩緩道,「我再問一次,徐大人,你認或不認?」
「元山!!」那女人哭著喊徐明達的名字,她奮力地掙扎,頭髮已被揪亂,聲音卻如此激烈地高呼著。
「夫人….」徐明達聲音略有顫抖。
站在一邊的沈漣向身旁人使了個眼色,那人立刻拔劍,寒刃架在徐夫人的頸肩之上,呂方望著徐明達,一字一頓道,「認,或不認?」
顧尋倒吸一口冷氣,她看見眼前的男人人此刻已紅了雙眼,他在木樁上奮力地掙扎,卻無濟於事,「我——我——」
「只是一句話,徐大人,認或不認。」
「我本就是戶部主事,言不平之事乃我生平職責!!」他憤怒地扭動著身體,卻無法掙脫這木樁分毫,「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
站在呂方身旁的沈漣搖了搖頭,一旁的錦衣衛當即揚手落劍,徐夫人血濺當場。
「夫人!!」
顧尋的臉霎時間變得慘白。
徐夫人離她如此之近,以至於從她頸中噴湧而出的鮮血,亦濺在了顧尋的衣袖之上。那四個孩子的哭聲陡然間提高,這撕心裂肺的嚎叫於一瞬攪亂了顧尋所有的思緒。
望著徐夫人如同羽毛一般落下,顧尋不由得從心底發出顫抖。這手起刀落,轉瞬之間便是一條人命,她緊緊咬住牙關,不可置信地望向呂方,深吸一口氣,不由得朝前邁了一步,一旁楊慎分明覺察到顧尋的異樣,於陡然之間緊緊握住了她的小臂。
他能感到她此刻身體的微顫,楊慎皺起眉頭,向顧尋投去極為嚴厲的一瞥。
顧尋彷彿忽然驚醒,楊慎那一句「無論看見什麼,都不要亂」,忽然浮現在她耳邊。
她迎著楊慎的目光微微仰頭,眼中滿是震驚與悲愴,楊慎握著她小臂的手更緊了一些,他對顧尋微微地搖頭,示意她不要出聲。
顧尋下頜微微顫抖,只好低下頭,陰影覆蓋了她的眼睛。
呂方長歎一口氣,幾個錦衣衛又上前,將那幾個哭作一團的孩子分別提了起來。
徐明達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只是怔怔地望著眼前一幕。沈漣走到其中一個孩童的跟前,沉默地撫摸著其中一個孩子的腦袋,面色冷厲地望向徐明達。
然而那孩子紅著眼睛,回過頭也看向綁在木樁上的徐,忽然再度放聲大哭起來。
「爹爹!」
這一聲童稚的哭腔讓顧尋腦中最後的一根理智的弦在霎時間蹦斷,她雙眉緊皺,下一刻便奮力甩開了楊慎的手,楊慎心中一驚,再望此刻顧尋臉上已是一臉決絕與憤怒,他倒抽一口冷氣——
顧尋這是要強出頭了?
「顧公子。」一直站在一旁的呂方忽然厲聲開口,喝住了顧尋。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厲喝驚了一跳,隨即側目望向呂方,呂方面色緩和,只是搖了搖頭,道,「我見顧公子現下面色蒼白,該是身體不太舒服?」
一旁的沈漣也注意到了顧尋的不尋常,點了點頭,道,「怕是原先錦衣衛誤捕時候傷的元氣還為恢復吧。」
「什麼?」顧尋不明白他二人一唱一和想幹什麼。
「來人,扶這位顧公子下去歇一歇。」呂方聲音清亮,不容抗爭。
顧尋尚未反應過來,便有兩人上前駕起顧尋的兩肩,有人不知從何處尋來一把靠背椅,放在離眾人五十米遠的地方,兩人強行押解著顧尋坐在這椅子上,不由得她起身,楊慎望了呂方與沈漣一眼,輕聲道,「有勞呂公公掛心了。」
呂方一笑,「顧公子也算是個讓主子萬歲爺注意的人物,自然應比常人更加惜命才是,小閣老你說是不是。」
楊慎微微揚了揚眉毛,只是淺淡一笑,並不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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