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尋啞然,怎麼會是他?
那日在父親門前,她親耳聽見顧元平對父親說,一直以來,以「穆庭」為名與顧尋通信的就是府中的賤奴章亦安。此刻顧尋忽然憶起,在被顧家趕出府門的當日,也是與易卿初見的那晚,他曾經提起過一位琴師,一份琴譜,似乎也正是這個名字。
顧尋側目望向顧念和,輕聲問道,「他是我們家的琴師?」
顧念和點點頭,「他說爹爹待他不薄,偶然得知此事,不願見我二人涉險,便出手相救。」頓了一會兒,顧念和又低聲說道,「這件事你不要聲張,傳去顧元平的耳中,他就沒辦法再呆在府裡了。」
顧尋點點頭,良久,又問道,「他是不是白頭髮?」
「嗯,就是因為頭髮,才會被老太爺買下來。」
說到這裡,顧念和聲音略微有些放低,顧尋分明聽出這其中有些不為外人道也的情愫,然而再看顧念和,他已是一臉漠然,不欲再說下去。
「哥哥,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也有。」顧念和微微歎了口氣,他握著顧尋的手,顧尋只覺他手掌一片冰冷。「一會兒再說。」
顧尋低下頭去,想著那日抱著她離開此地的白衣人,和他在日光下傾瀉的長髮,忽然覺得有些可笑起來。望著面色沉凝的顧念和,顧尋心中忽然湧起一陣傷感。
無論如何,章亦安曾經幫著顧元平設計陷害自己,因而這一次出手營救也未必是出自真心,他是有心悔改,自覺內疚,還是與顧元平起了什麼衝突,誰能知道?顧尋滿腹的話想要開口,卻只得沉默。
罷了,今晚本就不是來說這些事的,既然已經知道了白衣人的身份,許多事情,也可以等到以後再說。正如此想著,顧念和卻忽然開口,他擔憂地望了一眼顧尋,輕聲道,「顧尋,靈兒可能就要嫁去楊府了,你在府中要小心。」
顧尋望了顧念和一眼,只是點點頭。
當下四人已經走到一座清麗的院子之中,月光裡四下寂靜安寧,顧念和上前推開門,又從袖口取出火折,身後的墨桑趕緊上前拾起桌上的燭台向顧念和遞過去,陸秉也拿起掛在門柱上的蠟燭,引火之後便將屋內的燭台逐個點燃,四下很快就變得明亮。
顧尋站在廳堂的中央,環視了一圈屋內的陳設,只有靠窗的地方放著一架木桌,其他的地方都是些佈滿了灰塵的書櫃。
她望向顧念和,「這裡是…書房?」
顧念和點點頭,顧尋緩緩走向一旁堆滿灰塵的書架,動作輕緩地從上面取下一冊書稿。
「那一排放著的,都是爹的詩詞文章。」顧念和輕聲說,顧尋聽在耳中,卻沒有反應,她只是隨手取下一本,翻了幾頁,便發現在黑色的墨跡旁常常伴有一行雋永的朱批,這字跡是如此清麗,與顧元和清逸的筆墨相得益彰。
一定是她了。
顧尋心中如此想著,這庭院這樣精緻,不難想像當年顧元和與木蓮每日在此流連,二人相敬如賓、琴瑟和諧的情景,當時的兩人一定是神仙伴侶,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
「院子裡原本有幾棵槐樹,姨娘走後,爹看著難過,便讓人砍去了。」顧念和接著道,「你還記得嗎?」
顧尋搖搖頭,伸手將手中詩稿放回,又往裡走了幾步,取下另一本書。這裡的書冊按照年份排列,歸納得甚是齊整,也不知是出自誰人之手。
顧尋就這麼隨意地取閱了許多書冊,於這沉默之中,陸秉在房間的另一端看她,忽然見顧尋將手中書冊猛然一合,眼角濡濕,甚是用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既心疼又奇怪,顧念和只道顧尋睹物思人,忽而傷心,只是緩步踏出了房門,假裝沒有看見。
「我們…去門外等你。」他說。
顧尋無聲地點點頭,就在剛才那一瞬,她忽然意識到,書冊之中的朱批可能於無聲之中告訴了她一些事情。
她轉身走到嘉靖二年的書冊旁取書翻看,又走到嘉靖三年的書架前,同樣隨意挑出了幾本書,再到嘉靖四年正月——是了,就是在這一月之後,那些總是圍繞在黑色墨跡旁的朱批,永遠地消失了。
沒有錯…顧尋再去翻看嘉靖五年、嘉靖六年的詩稿,那些沉默的黑色筆墨孤零零地呈現在蒼白泛黃的紙頁裡,朱批…止於嘉靖四年。
顧尋微微仰面,她雖然完全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但是此刻這間靜寂的老屋讓她沉浸,因為任何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都使人刻骨銘心,無論是對故事中的人還是對旁觀者都是如此。木蓮從嘉靖四年的正月開始,從顧元和的生命中消失了。
顧尋閉上眼睛,細細思量,哥哥從三年前搬離顧府來到千花畔照顧病重的父親,今年是嘉靖十一年,也就是說,顧元和從嘉靖八年起就沉痾不起,相距木蓮離開,只是四年而已。四年,就能讓一個人因相思而腐朽老去,憔悴至斯嗎。
她眼前忽然浮現起顧元和的臉,想起他在故去的那一天,曾經滿眼欣快對自己說,「她原諒我了。」那時候的顧尋並不懂得顧元和話中的「原諒」指的是什麼,雖然現在也不太明白,但當下的她大約能猜到,那一定與木蓮有關吧。顧尋將書冊合上,閉上眼睛,用手指輕輕掐了掐自己的鼻樑,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回憶有時候真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這一座大宅中究竟發生過多少故事?顧尋眨了眨眼睛,將眼中最後的一點傷感清除,她踏出宅門,看見顧念和等三人在庭院的另一頭等著自己。
她隨手帶了一本文摘在身邊,已經放進了胸前的衣服裡,她走到半路,忍不住回頭望了這座宅子一眼,心中生出一個念頭——今後自己再也不要涉足此地了。這簡直是一座填滿了回憶的城池,從踏出門檻的那一刻起,她分明感到一陣莫名的輕盈,彷彿日積月累的相思已經有了重量,會壓得所有靠近這一處宅邸的人心頭憮然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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