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尋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少年,陷入沉默。
這數日以來所受的無妄之災浮上心頭,這紈褲子弟聚眾欺人的種種湧入腦際,下人們對他極盡阿諛奉承諂媚之姿,他更是驕縱肆意毫無顧忌。顧尋早已動了要清掃此風的念頭,只是一直以來未有機會。
楊謹被她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咕噥道,「怎麼,難道還要我給你跪一晚上啊。」楊謹話音剛落,顧尋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是笑聲凜冽冷峻。楊謹自知理虧,見她如此,心中竟是多了一分驚懼。
只在轉瞬之間,顧尋臉上的輕快之色便凝重起來,他來負荊請罪,自然是再好不過的機會。想到此處,顧尋臉上已完全褪去了笑意,她只是輕聲問道,「學堂的夫子可曾給你細細講過『將相和』的故事麼?」
「自然是講過的。」
「好。」顧尋冷冷地看著眼前的少年,楊謹不由得後退了一步,為顯誠意他身旁一個隨從也沒有帶上,如今這情景真教人膽顫。楊謹略一抬眼去瞧顧尋的表情,她站在原地分毫不動,目光之中卻意味深長,許久之後,顧尋才輕咳一聲,打破這沉默。
「那你還等什麼,還不快脫了上衣——」顧尋說著,便伸手抽出一根楊謹背上的荊條,在空中「倏」地揮了一道,冷聲繼續道「——由我懲治!」
楊謹被那荊條在空中的響聲嚇了一跳,不由得向後連退幾步,「你,你真要打麼!」
「怎麼,難道你來我院中請罪只是想做一做樣子嗎?」
楊謹一時被噎得啞口無言。
他又向後退了幾步,微微皺起眉頭,心中叫苦不迭,心道實在應該隨身帶個下人,這顧尋竟然不給他絲毫台階下,他求助似的看向陸秉,卻見他出神地望著顧尋,絲毫不理會自己的求助。
陸秉自是出神,認識顧尋這些天來,從未見她這般凌厲。
黃昏裡,楊謹怔怔地望著眼前瘦削的顧尋,她臉色蒼白了許多,卻平添幾分固執與冷峻,楊謹忽而發覺自己竟已退無可退,畢竟效仿廉頗的是他,誰料顧尋卻不學藺相如。
楊謹站在院中,看著顧尋板著的一張臉,登時握緊了拳頭,眉頭緊緊擰起來,終是將衣袍一件一件脫去,露出白淨的上身來,他負氣一般地將衣物甩在地上,抬頭望著顧尋,大聲道,「好,你打!」
顧尋一聲冷笑,手持荊條,緩緩走近。
她聲音清朗,擲地有聲道,「你幾次三番找我麻煩,我沒有計較,是因為你尚且年少,我只當你懵懂無知。」顧尋走到他跟前,目光毫無避閃,「我自覺不該與孩子較真,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讓。然而你!卻變本加厲,絲毫不見收斂。」
楊謹微微揚起頭,目光看著他處,鼻中哼了一聲。
「不服氣?」顧尋停下步子,一雙冷目直望楊謹。
「服~」楊謹口是心非,刻意將音調拉得老長,只是這一聲還未收尾,顧尋揚手便是一鞭,那荊條落在自己的背上,疼得楊謹幾乎要跳起來,這世上除了他老子楊廷和,從來沒有人敢下這樣重的手,楊謹鼻子一酸,隨即憤憤地仰頭睜大眼睛,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萬不能在此人面前服了軟!
顧尋只對此置若罔聞,她接著道,「我幾次強調,我是你父親楊廷和招來的門客,已是你楊府的座上賓,由不得你私自處置,然而你只顧自己痛快,卻置你父親楊廷和的臉面於不顧,寧可讓他冒著擔上教子無方惡名的風險,也不願忍一時之氣,實為不孝!」
此時楊謹的背上已經顯出一條紅色的淤痕,顧尋看了楊謹,見他呼吸急促,便知方才一下下手重了。顧尋深吸一口氣,冷聲補充道,「此其一。」
「好,北禕知錯。」楊謹輕聲道,這般老掉牙的說教,他不知已經聽了多少遍,他轉過頭望著顧尋,冷冷問道,「其二呢?」
顧尋繞著楊謹,緩緩邁著步子,不急不慢地開口,「其二,你身為男子,本該勇於擔當,胸懷寬廣,就不求你有什麼『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覺悟,然而你!你竟然眥睚必報肆意妄為!」
「一報還一報又什麼不對!?」
楊謹話音未落,又是「倏」的一聲,又一道紅印顯在了他的背上。
「一報還一報?」顧尋聲調略抬高了一些,「我在雲池之上不過多看了你幾眼,你心中覺得不舒服,便一路尾隨,跟著我入假山,藉機『小懲大誡』,將我捆在馬後,莫非,在你眼中,這是一報還一報?」
顧尋冷聲繼續斥道,「你為人處世心浮氣躁,竟還以為用我教你的一番說辭糊弄夫子是什麼很光榮的事情,事後四處宣揚被夫子覺察,難逃一罰,這本是你咎由自取,你卻任由孫瀟挑弄是非,以折磨我為樂,莫非,在你眼中,這也是一報還一報?」
「夠了!」楊謹臉上一陣熾熱,「往事還提它幹什麼——嘶!」
顧尋完全不聽他辯解,揚手又是一鞭,「我不和你說什麼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的道理,說了你也聽不進去,但你也別心甘情願地被人當刀使了,還憤憤不平地覺得委屈。」
「什麼刀?你說孫瀟麼?」楊謹忽然一笑,「你這是看他在我身旁受了重用——」
顧尋兀自大笑起來,笑得楊謹心裡發毛,「你笑什麼。」
「你沒聽過鴟得腐鼠的故事麼?一隻鴟拾到一隻腐臭的老鼠,神鳥從它面前飛過,鴟仰頭看著它,發出「嚇」的怒斥聲。你現在要用一個孫瀟來嚇我嗎?」
一旁的陸秉聽了顧尋的話,忍不住笑了出來,顧尋竟將莊子秋水裡的故事原封不動拿出來諷刺楊謹,這個不學無術的公子哥甚至還沒聽明白顧尋在揶揄他什麼。
「其三,你聽好了,這是你身上最令我齒冷之處。」顧尋冷冷看了楊謹一眼,話要出口,卻忽然停了下來。
楊謹憤憤地望她一眼,「什麼?」
顧尋輕輕閉上眼睛,隨即又睜開,將手中荊條一折兩段,冷笑道,「不說了,說多了你也記不住。」
楊謹惱得臉通紅,顧尋拾起地上的衣服,拋給了楊謹,楊謹氣咻咻地穿起來,「你打也打了,現在是不是就原諒我了?」
顧尋掃了他一眼,轉身就往屋中走去。
「喂!」楊謹見她轉身要走,登時急了,「你還想怎樣啊!」
「再見到二公子時,我會和他提起今天的事,勸他與你和好。」顧尋停住步子,卻沒有轉身,楊謹聽她如此說道,暗暗鬆了口氣,忽然間,顧尋又回頭道,「北禕公子,此番過後,我再不是你的門客,你,被我辭了。」
楊謹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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