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晨的第一縷陽光透著明亮的窗戶照在薩迦的臉上,薩迦睜開雙眼,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起床、開窗,一股涼沁沁的空氣迎面而來,讓他忍不住舒服地伸展了下腰肢。
看著遠處開始忙碌的平民,聽著耳邊傳來的教堂的鐘聲,薩迦收拾好房間,打開門走下樓去。正好碰到伊莉莎站在門口,羞紅著臉,低著頭,正在猶豫著什麼,沒有發現打開門的薩迦。
看著伊莉莎羞紅的臉,薩迦不禁覺得有些好玩兒,輕笑著問道:「怎麼了,伊莉莎?」
聽到薩迦的聲音,正在走神的伊莉莎被嚇了一跳,猛地向後退了一大步。
「我有那麼可怕嗎?」薩迦被伊莉莎的反應弄得有些訕訕,輕輕吸了吸鼻子,隨意向前又走了一步。
伊莉莎顯然還在驚恐之中,不由得又向後退了一步。
樓道裡本來就很窄,伊莉莎這一步退出之後整個人已經貼在身後的牆壁上了,看著薩迦的眼睛中閃爍著求饒的神色。
看到如羊羔般驚恐的伊莉莎,薩迦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個清晨,那個被自己突然嚇到的少女,如小鹿般驚恐的模樣浮現在心頭,讓他的眼神瞬間柔和。
伸手輕輕摸了摸伊莉莎的頭,薩迦笑道:「嚇到你了?我以後會注意的。」臉上的笑容如光般燦爛溫和,溫糯的話語掠過伊莉莎的心頭,宛如充滿魔力,使得伊莉莎漸漸安靜下來。
轉身走下樓梯,薩迦不禁有些自嘲,自己的樣貌雖然沒有帥到讓別人看第一眼就犯花癡的境界,但也不至於寒磣到比蒙帝國獸人那樣的程度吧……
等到薩迦樓梯走到一半的時候,伊莉莎才從驚慌中醒悟過來,連忙跟上,走在薩迦身後,看著薩迦溫和的背影,有幾次鼓起勇氣想要開口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走下樓,桌子上放著麵包、牛奶還有煎雞蛋,味道香香的,瀰漫在整個一樓的空氣中。
維綸德爺爺早在薩迦之前就醒了,此時正坐在躺椅上面看報紙,神色安詳。
薩迦靜靜地站在樓梯口打量著這安靜的一幕,凝視著透過窗戶灑在地板上的燦爛的陽光,這麼多年,他第一次找到家的味道,親切、溫馨。
伊莉莎看著站在樓梯口的薩迦的背影,突然在那瘦削的背影上面讀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一時間卻找不到合適的詞語。
就在這時候,薩迦轉過頭,對著身後的伊莉莎淡淡一笑,走向靠在躺椅上的維綸德。
在薩迦的微笑中,伊莉莎的心悄然而動,一股感動從心底升起,就像透過窗戶鋪灑過來的金燦燦的陽光,滿滿的、暖暖的。
和維綸德打過招呼,薩迦扶著維綸德在長桌前坐下,亞歷山正好從外面回來,肩上扛著大大的袋子,原來他早起給那匹馬買大豆去了。
等亞歷山坐下,伊莉莎又端上滿滿一盤土豆,放在亞歷山面前,抬起頭看了眼薩迦。
薩迦咬著麵包,擺擺手道:「亞歷山飯量大,以後每天早晨多給他做兩個雞蛋吧,當然,土豆也不要少,這些伊莉莎你自己看著辦。」
亞歷山抬起頭,沒有說話,有些感激地看了眼薩迦。
伊莉莎用力點點頭,臉上露出笑容,低下頭安靜地喝著牛奶,眼角的餘光卻不住地瞟著薩迦。
早晨,她其實想要進去幫薩迦整理房間和床鋪的,因為這是作為一個女僕應該做的;而且城主大人也說過,一定要將薩迦服侍好,不論他有什麼要求都要答應。想到那些貴族老爺喜歡玩弄家中女僕的癖好和傳言,伊莉莎的心中就很忐忑,深怕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這是她早晨猶豫的原因。
這時候,看著薩迦溫和而專注的眼神,伊莉莎突然覺得那些傳言或許用在薩迦身上不一定正確,自己應該不用太擔心。
吃完早餐,伊莉莎趁著薩迦看《帝國日報》的空當,輕聲道:「少爺,以後你的房間由我來打掃吧。」聲音不是放得很開,帶著微微的顫音,還是很嬌羞。
薩迦從報紙上收回目光落到伊莉莎的臉上,看著伊莉莎泛著紅暈的臉頰,微微一笑,道:「不用了,我自己來吧,也不費多少事,你只要弄好其他的事情就夠了。」
「少爺你是嫌棄我弄得不夠好嗎?哪裡不好少爺可以說。」一開始有這樣那樣的擔心,伊莉莎不敢開口,現在終於敢開口了,卻被薩迦拒絕了,她有點兒不甘心。
薩迦看著伊莉莎好像要哭出來的模樣,笑了笑,道:「不關你的事情,只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總是有些不方便,還是由我自己來比較好;另外,你昨晚上做的土豆燉牛肉很好吃,我希望今天晚上還能夠吃到。」
「真的很好吃嗎?那我以後多做一些。」伊莉莎得到薩迦的稱讚,很開心,喜滋滋地轉身去收拾東西。
見成功地轉移了伊莉莎的注意力,薩迦呵呵一笑,目光又落回到《帝國日報》上面。
細心地看完手中的帝國日報,薩迦和伊莉莎、維綸德爺爺打了聲招呼,帶著亞歷山出門,先去教堂做禱告。
屋外的時光已經快七點了,晨風依舊涼爽,亞歷山靜靜跟在薩迦的身後,不主動說話;不時有平民從薩迦和亞歷山的身邊掠過,向城市的中心趕去,每個人的臉上都泛著病態的激動神色,還有小孩不知所以地跟在後面。
感受著不一樣的氣氛,薩迦不禁皺起了眉頭,眼中閃過一絲疑惑,腳下的速度漸漸加快。
「哈哈,抽了他的腸子!」
「啊。」
……
薩迦還沒有走近廣場,就聽見一陣笑聲和驚呼,這笑聲、驚呼中蘊含著興奮、期待與狂熱,聽在耳中卻是那樣的刺耳,就像暗夜裡飛過的夜梟的叫聲。
廣場上角落裡的絞刑架是眾人的焦點,兩個侏儒正在表演著刑犯受刑的過程,配合著誇張的動作和表情,圍觀的人群的情緒也跟著一起一伏,笑聲與驚呼聲響成一片,不論男女老幼,似乎極為享受這「精彩」的表演。
就在這時,幾個帝國的士兵押著一個神色委頓的中年人走上了絞刑架,跟在他們身後的是伊耶達牧師和一個城主府的官員,兩個人都是不苟言笑,顯得很莊重。
隨著伊耶達牧師等人的出現,廣場陷入了暫時的寧靜,薩迦卻感覺到這份寧靜中蘊含的深深的狂躁,只等著下一刻的爆發。
伊耶達身著黑色的教袍,手上捧著一本厚厚的《聖古經》,站在那個被士兵架著的中年人身邊,神色平靜中透著冷漠。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到伊耶達和那個中年人身上,呼吸漸漸加速,這是心情興奮和期待的徵兆,他們能夠預測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了。
目光在廣場上的人群上掃過,伊耶達似乎很滿意這樣的效果和氣氛,將《聖古經》平攤在雙手上,指著中年人,聲音充滿了憎恨:「他,該死的異端,聖比斯城的恥辱!你們說,他該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伊耶達充滿憤慨的聲音在廣場上響起,他神色激動,充滿期待地看著廣場上圍觀的民眾,期待他們作出讓自己滿意的決定。
「這個該死的瀆神者就應該下地獄!」
伊耶達的話音剛落,就有一個聲音在廣場上響起。
圍觀的民眾聽到這句話,就像是找到了宣洩的出口,所有的人都激動起來,紛紛喊叫著,整個廣場陷入喧囂的海洋:
「抽了他的腸子!」
「絞死他!」
「把他釘在十字架上,讓天上的禿鷲和烏鴉啄食他的血肉!」
「燒死他,讓他下地獄!」
……
中年人低著頭,頭髮亂蓬蓬的,陽光從他的臉上反射開來,透著股蒼白,已經沒有了生氣。
聽著廣場上如山似海般的謾罵、呼喊,中年人眼皮低垂,沒有任何波動,好像這件事情本就與他無關,好像他和廣場上的眾人一樣,本就是這件事情的一個看客。
是啊,本就是一個看客,看客而已,為何要爆發出如此的「熱情」呢?薩迦心中冷笑,對這些人的「熱情」已經是見怪不怪了。
亞歷山好像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對著身邊的人開口問道:「他到底做錯了什麼事情?你們這麼生氣?」
「誰知道呢?我只是看個熱鬧。」那人無所謂道,很淡漠,反而很奇怪地盯著亞歷山和一直沉默不語的薩迦,彷彿看著怪物般。
這兩個人沒事幹嗎?怎麼會關心這樣的問題?
搖搖頭,這個人又轉過頭去,興致勃勃地期待著絞刑台上即將發生的事情,在他看來,接下來的事情比想剛剛的問題有意思多了。
亞歷山一連問了幾個人,大家都不知道這個人到底做錯了什麼事情。這讓他很奇怪,這些人到底怎麼了?
薩迦沒有說什麼,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帶著亞歷山走進教堂。
教堂裡面很安靜,因為做禱告的時間還沒有到,再加上廣場面這場熱鬧,除了幾個害怕血腥的貴族小姐安靜地坐在長椅上之外,見不到其他人;而這幾個貴族小姐雖然坐在教堂中,注意力卻完全被外面的喧囂所吸引,心情也隨著廣場上的歡笑聲、叫罵聲起起伏伏,節奏絲毫不差。
終於,淒厲的慘叫聲從外面傳進來,圍觀的人群開始歡呼,高聲讚美上帝,為這個異端遭受懲罰而感到高興。至於這個人為什麼是異端,鬼才知道答案呢。
漸漸地,慘叫聲開始減弱,變成了痛苦的呻吟,最後完全消失。
教堂裡已經聽不到「異端」痛苦的聲音了,耳邊傳來的只是圍觀者的興奮和狂熱,好像過節一般。
薩迦靜靜地坐在長椅上,安靜地看著正前方聖主的畫像,眼皮低垂,神色平靜。
這樣的事情,他生活了十多年,也見了十多年,不是沒想過登高一呼或者去改變什麼,只是,每當這樣的念頭在心中湧起,他總是聽到一個聲音在自己的心中響起:
你一個自身都難保的傢伙,憑什麼去做救世主?他們有聖主,有上帝,這不是你的菜。
是的,這不是自己的菜,現在的自己又能夠做什麼呢?薩迦如是反問自己,心中漸漸好受了些,那股痛苦的糾結得像一團亂麻的感覺稍稍淡去不少。
於是,每有這種事情發生,薩迦總是在憤慨中自嘲,在自嘲中無奈,在無奈中開解,在開解中落寞。
教堂裡一片安靜,除了幾個貴族少女的竊竊私語,再無其他聲響,和教堂外面宛若狂歡版的熱鬧形成鮮明對比。
鐺鐺鐺!
教堂八點鐘的鐘聲終於響起,廣場上的熱鬧也終於散去,伊耶達牧師一如往日主持著禱告,薩迦和大家仍舊安靜虔誠地祈禱,廣場上的這次處決真的如熱鬧般說散就散,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什麼;當然,如果硬要說留下了什麼,或許是有的,那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做完禱告,薩迦和伊耶達牧師、迪奧比長老聊了會兒天,向他們表達了自己對他們慷慨相助的感謝之情,並邀請他們去那幢小樓做客,兩位老人欣然應允。
微笑著和兩位老人告辭,薩迦走出教堂,還是忍不住看了眼廣場的一角:
那根已經矗立了很多年的十字架上,一個腹部空空中年人被釘在上面,他的腸子被抽乾淨了,淋漓的鮮血幹成黑色。
他的面容因為痛苦而扭曲,因為扭曲而慘白;雙眼瞪得圓圓的,盯著烈日灼灼的天空,彷彿希望他的上帝能夠給出他遭受如此苦難的答案。
可惜的是,他永遠不會知道了;如果他真的會下地獄的話,或許魔鬼會告訴他吧。
看著中年男子空蕩蕩的腹部,薩迦的眼前好像閃過一陣森冷的銀光,是那鋒銳的鐵鉤子;淋漓的鮮血似在眼前,淒厲的慘叫猶在耳畔,這是一種怎樣的痛苦?什麼樣的罪惡才需要這樣的苦難來抵償?
薩迦藏在雙袖中的雙手猛然握緊,劇烈地顫抖著,好像那中年人莫大的苦難都到了他的身上。
亞歷山低垂著眼瞼,看著身前的少年,驀然間感受到少年身上噴薄而出、翻騰的洶湧情緒,目光不經意間落在絞刑架上那中年人的屍體上,微微有些詫異。
靜靜地看了眼毫無氣息的中年人的屍體,薩迦深深地吸了口氣,好不容易收起自己的情緒,目光落在教堂大門正上方聖潔的聖主像上,嘴角動了動,安靜地轉身離開。
在他的身後,人們淡漠地走過,誰也不再注意那具即將在烈日下乾枯的屍體,除了幾隻正歡快啄食的烏鴉。
廣場上,陽光刺眼、蒼白,喧囂之後的冷漠在漸漸灼熱的烈日下發酵、膨脹。
呵,當殺人成為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