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一頓,他看看左右,聲音壓得更低地道,「今天一早,又傳旨把陳太醫立召入宮。」
嚴林心頭一沉。
太醫之中,那老態龍鍾的陳太醫是最得歷代信任的,凡是宮內有可能惹出大事的診脈,必要經這人之手,歷代才信得過。
上次嚴林腿傷被於城告發,歷代派來的正是這個陳太醫。
這次若不是出了大事,歷代怎會一大早就下旨召他進宮?
嚴林一邊想著,一邊對已經沒別的要稟報的吳才揮揮手,打發他回原處,他瞅一眼歷代密閉的房門,一溜內侍人牆似的守在門外,廊下被特許帶劍駐宮的侍衛數量也翻了倍,怎麼看都是如臨大敵的陣勢。
他心上象壓了一塊看不見形狀的大石,沉甸甸的難受,面上卻還能勉強把持得住,只留著一臉為人子的擔憂牽掛。
嚴雨最藏不住心事,看嚴林和吳才嘀咕完,趕緊過來問,「嚴林哥哥,皇上到底怎樣了?真的病重了嗎?」
「閉嘴!」嚴林驀地低喝,不滿地盯他一眼,沉聲道,「你胡說也不看看地方?皇上正在壯年,我看大概是最近天氣嚴寒冷著了一點,即日就能大好。」
「可……」
「別說話了。太醫在裡面呢,有什麼話,一會等他們出來問過了再說。」
嚴雨這次還算聽話,閉了嘴,悶悶地和哥哥在廊下站著。一連幾天的暖冬日過去,今天恰好是個翻臉寒天的日子,天漸漸亮了,北風卻越吹越刺骨。嚴林恍若不覺,垂手默默站著,好像個雕塑似的,嚴雨皮厚肉粗,倒也真的乖乖和嚴林一道等著,沒再給嚴林惹禍。
正在熬時間,又有一人徑直入了宮門。彷彿因為是一路小跑過來,並沒有看四周,到了嚴林嚴雨面前,才猛地剎住腳,喘著氣。不敢太大聲地打招呼,「是昊君君主?嚴雨哥哥也來了?」
原來是於城。
看來也是剛剛聽見消息,換了正裝趕過來請安的。
嚴雨最無心機,和宮廷裡誰都混得不錯,和於城打個招呼,還伸手搭了搭他肩膀,「好久不見了,五弟。你也趕著過來請安?太醫還沒出來,我們兄弟先等等吧。」
他其實也多少知道麗妃不但和麗妃不睦。和謹妃也有明爭暗鬥,但在他眼裡,妃子們鬥就鬥,兄弟卻始終是兄弟,也說不上誰好誰不好。
嚴林見到於城心情就更糟,冷眼看著嚴雨還傻乎乎和於城接話,差點想踹這個小笨蛋一腳出氣。
想是這麼想,做卻又是另一回事。嚴林拿出當哥哥的樣子,對於城溫言道,「這麼冷的天,虧你對皇上有這個孝心,還跑著過來了。既然來了,我們一起站著等等吧。」
一邊說話,一邊暗中盤算等下於城若提起恭立的事,要怎麼應付。
大概因為這裡還有一個嚴雨,於城沒提起恭立這名字。假笑道,「昊君哥哥誇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孝是百行之首,皇上身體不好,當兒子的自然要立即過來探望一下,連這點孝心都沒有,怎麼為人子呢?對了,怎麼不見鈺昊哥哥?他現在不是和昊君哥哥住一處嗎?是沒得到消息,還是出了什麼事?」
這幾個問題,一個比一個誅心。
皇子不孝。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嚴有些吃驚,想著鈺昊哥哥正倒霉呢,再擔上這個不孝大罪可不得了。
剛要開口替鈺昊撒謊,說他病了不能來,尚未說話,嚴林已經看穿他要幹什麼,果斷地截在他前面,輕描淡寫道,「鈺昊嗎?他剛剛從應印院放出來,雖說查不出大罪,畢竟也有做事不謹慎的小過,所以我命他暫時不許離開昊君殿,好好讀書反省。」這是把鈺昊沒來的責任都放自己身上了,一點能尋鈺昊過錯的空隙都沒給這五弟留下。
嚴林說罷,薄得有些無情的唇輕輕扯著,拉開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淡淡掃於城一眼。
這位新昊君身上的蕭殺之氣彷彿與生俱來,眾皇子裡頭沒一個人能和他相比,從小就陰森森冷冽冽,連他自己母親都覺得這孩子陰沉得可以,還不愛說話,不做聲的時候,忍不住就疑心他在心底算計著什麼可怕的事。
大冷天的,又在廊下頂著風,於城被他令人心悸的淺笑無端惹出脊樑上一陣冷汗,本來還想就著鈺昊沒來的事再做點文章,話到舌頭尖上,都被嚇得滑了回去,訕訕道,「原來如此。」
三人便不再交談,並肩站著等裡面消息。
等了片刻,被風吹得都有些發麻了,於城打著哆嗦道,「兩位哥哥,這裡太冷,又不知道要等多久,我們進小暖廂等著吧。」
嚴林點頭,體貼地道,「五弟,你身子弱,進小暖廂等吧。」
「那哥哥……」
「我留這裡就好。皇上病著,我心裡不安,急得裡面都在冒汗,入了小暖廂,反而更不好受。」
於城給嚴林不動聲色地戳了一記,臉色難看地抽了幾下,不再做聲,咬牙繼續站著,只是不斷跺腳搓手。
好一會,房門才依稀傳來一點動靜。
格拉一聲,門上開出一條縫,所有人的神經都驟地繃緊了。
陳太醫疲倦的老臉一出現,嚴雨和於城就圍了上去,輕聲而焦急地問,「陳太醫,皇上到底如何了?」
「皇上安好?」
「究竟是什麼病?」
陳太醫似乎累得不想說話了,把松樹皮般皺的手輕輕擺了擺,抬頭看了走到面前的嚴林一眼,才動了動唇皮,「昊君君主。」
嚴林打量他一會,才沉聲問,「到底怎麼了?」
陳太醫說得份外含糊,「能怎麼呢?皇上是天子,身子骨有老天爺照看,我們不過是侍候一下用藥進補罷了。藥方,微臣已經開好了,各位君主要是請安的話,在門外磕個頭就回去吧,金枝玉葉,也請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這裡風大,小心著涼了。」
嚴林沉吟道,「我進去向皇上請安再走。」
「不。」陳太醫緩緩道,「皇上累了,只想和老臣子說說家常,下旨各位皇子都不要打攪,只召王太傅進去。」
這話一出口,眾人心臟都驀地一跳,臉色各有千秋。
父親生病,絕不會無緣無故不要兒子們探視,這個時候累了,卻還要和老臣子說家常,誰相信?
嚴雨狐疑地瞪著眼睛,看看嚴林的臉色,想問又不敢隨便說話,只能憋著。嚴林心裡也不禁涼颼颼的,去年鈺昊被廢,第一個徵兆就是歷代拒絕和昊君面見,今天難道要舊事重演?
可是若要廢了自己,總要有個理由,究竟是什麼讓皇上動了那麼天大的怒氣?
難道自己和鈺昊的事竟……
沉默著,瞬間腦子已經掠過千百個念頭,想到宮廷無情,多少前朝慘事歷歷在目,當年不過被麗妃倒打一耙,皇上輕飄飄一道旨意,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穆嬤嬤就在應印院裡遭到審問,活生生死在自己眼前,如今他已是君,站得越高,越不能摔跤,要是有個萬一,自己活不成也算了,母親和他那笨嚴雨,纖弱的鈺昊,不知會如何任人欺辱殘害!
這麼一想,心驟然劇痛,彷彿戰場上有誰一聲令下,萬箭齊發,全部毫釐無差地射在靶上。
北風被凝住似的,悶得透不過氣來。
嚴林心亂起來,眼角餘光仍不忘掃掃嚴雨。
孿生嚴雨雖然粗枝大葉,此刻也察覺出不對勁,眼裡竟有一些慌亂,擔心地瞅著他。嚴林朝他從容地笑了笑,「太醫都說了,皇上有老天爺護佑,你也不用唬成這個樣子。聽老太醫的話,在門外磕個頭,快點回去向母妃稟報一聲,也好讓她安心。」
嚴雨欲言又止,訥了一會,想了想,也不敢自作主張,聽話地跪下磕頭。
於城凍個半死,聽了陳太醫的話,瞧出點隱隱約約的苗頭,樂不可支,只差沒把笑臉露出來,趕緊跟著嚴雨一起跪下,朝著皇上仍然緊閉的房門重磕了兩個頭,站起來道,「我也回去向母妃說一聲才行。」
他離開的背影,比嚴雨不知快活了多少。
嚴林對陳太醫道,「皇上既然現在不便,我就在這再站站,等皇上好些了,再進去請安。」
陳太醫也沒什麼意見,可有可無道,「那也是君主自己的孝心。微臣先下去了。」朝嚴林行禮告辭,步子緩慢地出了體仁宮。
王研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在宮裡消息也靈通,知道皇上身體不適,一大早就拖著年邁身軀趕到了體仁宮外候著,聽了旨意,立即跟著內侍進來。
他跟隨歷代多年,心焦歷代身體,到廊下撞見嚴林,只是匆匆點個頭,閒話一句也沒說就進了房。
嚴林看著彷彿隱藏著無數秘密的房門打開又關上,都不知心頭泛起的是什麼滋味。
當年被誣進了應印院,也僅是害怕憤恨而已,卻也沒有這種心肺要被扯開似的恐懼。難怪人人都說高處不勝寒,當了這個昊君,就和時刻踩在薄冰上沒什麼兩樣。
眼前體仁宮的內侍和侍衛們都在,一點破綻都不能露,他只能不動聲色地默默站著,忍著北風刮在臉上的刺骨的寒痛,盡做一個有德行的昊君的義務。
嚴林不許自己再胡思亂想,指揮腦子去回憶鈺昊躺在床上,白玉似的身子裹在暖被子裡那動人情景,清秀的臉上帶著笑,一點防備都沒有,和自己偎依而睡,像一頭雪白罕見又溫馴善良的小鹿。(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