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大起來,很久沒有騎馬,因為怕氣悶也沒有戴帷帽,頭上滲出一層汗珠來。正要舉起袖子擦汗,忽然肩膀被人輕輕一拍,轉頭看到白石的笑臉,一手控韁一手托著方汗巾:「擦一擦,很久沒騎馬了?」
鈺昊有點侷促,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帕子:「不是……本來就騎的不好。」
姿態本來就僵硬,現在更如芒刺在背。
他在鈺昊身後,自然可以看到鈺昊的舉動。
鈺昊騎馬的姿態絕不是英姿颯爽——而且滿頭大汗臉漲得通紅也被他看到了。
捏著那塊汗巾簡直覺得像捏著定時炸彈一樣,抹汗是絕對不行的,胡亂應了一聲,手指揪緊又強迫放鬆,把汗巾遞回去:「呃,還你——」
他微微一笑,縱馬上前越過鈺昊走在了前頭。
鈺昊托著汗巾發呆,後頭意然說道:「章公子要喝水麼?」
鈺昊忙道:「不用。意先生累不累?可要休息下再走?」
他聲音裡有笑意:「不必了。」
催馬跟上去。
滿腦子不知所謂的想頭,卻一個重點也抓不住。等到天快黑時停下來露宿,看侍衛們撐帳篷埋灶做飯,裊裊青煙在野地裡升起來,暮色四合,寒鴉歸巢。
白石和二皇子不知道在說什麼,兩個人臉色都淡淡的。
意然慢慢走近。他走路姿勢有點不自然,左腳應該是短了約摸半寸,不過不注意也看不出。況且他的動作從容隨意,也不讓人覺得有什麼不協調。
「章公子累了麼?」他在鈺昊身旁坐下,遞了水杯給鈺昊。
他不說鈺昊真不覺得,這麼一說,覺得渾身都像要散了架一樣。
「聽說章公子也是習過武的,怎麼不太懂得運氣吐納?」
鈺昊苦笑:「鈺昊是半調子,功力有一點,但自己又不會用。拳腳什麼的都是粗通,騎馬也只能維持個不從馬上掉下來的水平。」
他語氣讓人覺得溫和可親,隨口講了些野談奇聞,鈺昊聽得津津有味。
光線昏暗蒙昧,一瞬間有些錯覺。他的眉眼。神態……
鈺昊忽然站起身來,意然有些驚訝:「章公子?」
「鈺昊去……走走。」
丟下這麼句話,幾乎是落荒而逃。
剛才竟然恍惚成那樣,眼前的人分明不是舊人,卻忍不住……
白石遠遠站在樹下,身旁有人正在和他說什麼,態度甚是恭敬。
這也是,他才是暗宮之主。這兩年不在其位,暗宮群龍無首。幾乎成了一盤散沙。
想多看幾眼,又惶惶難安,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麼。
帳內一燈如豆,鈺昊伸手攏在火苗旁邊,不讓鑽進帳裡的冷風將火吹熄。
帳簾一動,風忽然大了起來,幾縷髮絲被吹得一斜,蹭過面頰。鈺昊抬起頭來。進帳的卻是意然。
「意先生。」
「龍公子那裡似乎有些公務,怕是一時不能完,鈺昊順路進來看看,小竟你不是不慣騎馬的麼?還不早早歇下?」
鈺昊笑了笑,順手把那份文貼合起:「意先生怎麼也沒有睡?」
他在案前坐下,意態閒適:「鈺昊長年的習慣晚睡了。」
鈺昊斟茶給他:「意先生和白石,真的沒有血緣關係的麼?」
他注目看著茶水,卻答非所問:「小竟心思純淨,和龍公子那樣的人做一路。真是異數。」
鈺昊奇道:「怎麼?不相配嗎?」
「那位龍公子喜怒不形於色,城府極深。你和他真是全然不同的兩個極端,倒是怎麼走到一起的?」
鈺昊苦笑:「這個……鈺昊也說不上來。真是稀里糊塗,一團糟糕的,就到今天了。」
「小竟?」
「你喜歡過白石罷?」
鈺昊抬起頭來,他笑得溫雅依舊:「是有過情意的吧?」
鈺昊沒說話,端起茶來喝了一口。
「鈺昊沒惡意,小竟別擺出臉色來。」他將鈺昊的茶杯斟滿,不經意的說:「今天第一次新茶,極品紫蕪香芬。歷來只是進貢大內。品質上佳,數量卻稀,小竟和龍公子有這等好財力喝這茶,實在叫人羨慕得緊。」
鈺昊一笑。這人亮眼慧心,早看明白鈺昊和二皇子的身份。就算不是喝這樣的茶,一般官宦屬員住驛館,又哪來那樣的排場。
「意先生多歷世情,其實你喜歡的人,往往並不是和你終身廝守的人——不是嗎?」
把問題再丟回給他。
他沉默片刻:「小竟和鈺昊想像中略有不同。」
「哦?」
「白石沒有多說過你事情,據鈺昊推想,總覺得你該是個樣貌出眾,骨骼清奇的人物。白石清高自許,目無下塵,尋常人等是看不進他眼中的。」
這個人語氣溫和,讓人覺得十分安心。
「鈺昊和白石相識在困境之中,相濡以沫,過一天算一天……人難免總有軟弱的時候,那會兒大概比較容易放下心防吧……」
「鈺昊看得出來。」他輕嗅茶的香氣:「你自有你的好處。」
鈺昊搖搖頭:「過去的事不提了。意先生將來有什麼打算?」
他一笑:「鈺昊已經是日暮西山,還能有什麼打算。多看些好山好水,多嘗些清茶美酒,此生無憾……」
忽然帳外有人輕聲一笑:「然當真只想這些?」
鈺昊一驚,這人是誰?竟然無聲無息的掩至帳邊,鈺昊一無所覺不說,外頭那些侍衛都做什麼去了?
意然容色如常,連眼波都沒什麼異動,說道:「舊友造訪,何須藏頭露尾?若是看得起然,便請進來飲一杯茶吧。」
這個人真的不簡單。雖然不會武功,當年卻在賓州觀月樓與一眾武林高手講俠論武,折服眾人。得了儒俠之名。
帳外那人來歷不明,行藏隱秘,顯然是衝著他來的。他卻毫無意外慌亂之態,鎮靜自若,從容淡定。
見識胸襟氣度都是一等一的意然。卻為何會成了今天的模樣?
燭火微微一動,帳內已經多了一人。鈺昊眼力勝過當年許多,卻絲毫沒看清那人是怎麼進來的。
意然拱手道:「文長老,多年不見,你風采依舊。請恕鈺昊身有殘疾,就不起身來見禮了。」
那人清瘦俊朗,丰神如玉,年紀看來極是曖昧,二十歲的身姿。三十歲的風雅,四十歲才會有的沉澱含蓄,向意然微微頷首:「然何須與鈺昊客套。」又對鈺昊抱拳微笑:「這位小兄弟遇驚不亂,不知道怎麼稱呼?」
鈺昊還未開口,他忽然眉頭輕蹙,轉頭看向意然:「你的臉怎麼了?」
意然淡然說:「舊傷而已。」
那個文長老完全忽略了鈺昊:「誰傷得了智計過人的然?」
意然道:「一別數年,然早非昔日莽撞的少年了。」
他拂開頭髮,露出另一邊始終隱在側影裡的臉。那應該是眼睛的位置上。卻是一個凹癟下去的黑洞,眉毛從中斷開,襯著那半邊完好的面龐和眼睛,整個人說不出的詭異。
鈺昊倒還好,文長老卻身形大震:「然你……是誰傷了你!」
意然淺笑:「文長老不是恨鈺昊至深麼?然的身體自己明白,早如風中殘燭,到現在不過是苟延殘喘。不管是哪個傷鈺昊,又有什麼不一樣?文長老已經不必再將鈺昊當成心腹之患,耿耿於懷了吧?」
那人忽然身形一動。鈺昊只覺得眼前一花,意然竟然已經被他攬在臂彎,三指執著他的手腕,按在他的脈門上。
鈺昊駭異至極。這人武功之高,與當日的意無,今時的白石相較,也不見得遜色。
意然陷於他手,就算鈺昊現在呼叫,也來不及相救。
那人臉色大變,意然卻微微一笑:「文長老可放心了?」
鈺昊一手握拳。卻不敢動。
戒指中另有機關,是鈺昊的護身法寶。但那兩人距離如此切近,難免不誤傷意然。
而且這種暗器和藥物,對文長老這種修為的高手,不見得有用。
帳幕又是輕輕一動,一顆頭探進來:「長老,怕是有變。」
姓文的挾著意然便走,一揮袖:「這人處置了。」
鈺昊一怔,後來人已經看到了鈺昊,脫口低呼了一聲:「寧公子?你怎麼在此?」
文長老轉過頭來,那人急急解釋道:「這是意時公子呵,當年他和教主是……長老切不能傷寧公子性命。」
「那就一併帶走。」
看他衣袖拂來,鈺昊急閃身後掠。
胸口一窒,眼前驀然一黑,身體不由自主便軟了下去。
「小竟?」
鈺昊喉間澀痛,慢慢睜開了眼。
意然坐在床前,鬆一口氣,歉然道:「拖累了你,真是過意不去。」
鈺昊勉強一笑:「這等刺激驚險的歷程,旁人求也求不來。無聊日子過久了,正要調劑一下才好。」
他也釋然一笑:「小竟胸襟心懷都不同凡夫俗子,倒是鈺昊多慮。」
鈺昊撐著坐了起來:「意先生,這文長老是你仇家麼?現下你可有危險?」
只是想起那人語氣松柔,發現他傷殘後的眼光神情,若說只是仇家……卻怎麼也不像。
意然微微一笑,長身伸臂推開了窗子。
外頭闃寂黑沉,不知道他們現在身處何方。
房門開處,那文長老走了進來,一把拉起他:「你要看他醒來,現在已經醒了,可以放心了吧?」
這人臉上神情極怪,有怨怒有嗔怪,有不甘願還有痛楚,困苦已極。與他擄人時的隨意完全不同。
意然只來及說:「你好好的,不日就可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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