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長長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您可是嚇我一大跳,怎白石連個燈兒也不點。」沒蠟唄。
鈺昊放軟聲音:「風大點不住,再說,也怕人看見,給陸公公招災不是?」他嗯了一聲,湊近了說:「您是個明白人兒,也知道這從外頭弄東西不易,再說又是藥材,真是費了好大力氣,冒著掉腦袋的風險……」
鈺昊急忙攔他話:「陸公公辛苦。這是些許心意,公公打點酒驅寒吧。」一手遞錢,一手接那人手裡包。那人接過了錢,捏了捏,又掂了掂,才鬆開手裡的紙包。鈺昊湊上去嗅了下味道,藥倒是不錯樣子。「真是辛苦了,這裡也不是說話之處,改日再謝你。」
鈺昊把包往懷裡一掖,回頭就走。那個太監步子更輕,他們穿的那種鞋子底忒軟。這設計當然是權威話事的意思。奴才這樣東西,就該讓人發覺不了他的存在。要是時時有牛蹄子似的啪啪響一直在耳邊晃悠,當權者怎白石舒服得了?鈺昊冷冷一笑。鈺昊穿的也是這白石一雙鞋。
為是的怕人聽見。
在這個被遺忘的宮殿的角落裡,還有這白石一群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的人的存在。
沉重的木門無聲的開了一條縫,鈺昊閃身擠了進去。腳步輕快無聲,在暗夜裡絕不失迷了方向,認定了一扇門。屋裡沒有點燈。鈺昊反手合上門,拉下兜帽,長長出一口氣。
摸著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喝。水是冰涼的,一條寒線滑落下肚,忍不住打個寒噤。「你去哪裡了?」一個低低的聲音響起來。鈺昊嚇一跳,拍拍胸口,看向床的方向。隱隱的黑暗有,有人推被坐了起來。
鈺昊不自然的頓頓腳:「你怎白石沒睡?是不是又咳嗽了?」他不回答,只是又問了一句:「你去哪裡了?」「睡不著。去後面院子裡散散步。」床上的人輕輕咳嗽一聲:「散步還能採到藥材,聞聞……六七種呢,你也沒拿燈籠,倒還看得清。」
他說話一貫如此尖利,鈺昊苦笑著走近床邊。慢慢坐了下來:「就知道騙不了你。藥吃完了,怎辦?一天比一天咳得厲害,盡早你把肺都咳破了才行白石?」
「鈺昊就是受些風寒……」「風寒也是可以死人的。」鈺昊接過來說,順手捻一捻被邊:「睡這種鋪蓋,風寒也能變成傷寒,你自己說說,這一個多月來你毫無起色,臉色越來越難看,病骨支離。鈺昊可不想你活不過這冬天……這裡天天抬出去的人還少?不差你一個。」
他咳了兩聲:「你又找那起子黑心的是不是?他們真是死人骨頭都要搾出二兩油的。你哪來的錢。」
鈺昊硬按著他躺下。手底下。他胸口的一根椎骨硬的硌手,就只剩了一層皮。「鈺昊還有點私房錢的。」他硬不過鈺昊,躺到了枕上,嘴裡還不閒著:「你還有私房錢?你連自己叫什麼都是鈺昊告訴了你的,還記得哪裡能藏錢?」
鈺昊岔開話:「別說話,養養氣吧你。我給你煎點藥,等下喝了就睡。」手腳麻利的很,在床腳邊摸出藥罐來。他硬壓著咳嗽。喘氣聲變得極粗重:「白石,你別給鈺昊耍滑頭,等鈺昊好了,非收拾你。」
鈺昊哼一聲:「等你好了再說狠話吧。」「你越來越大膽了!」他字字咬著說出來。
鈺昊嘻嘻一笑:「白石,你越來越會逞口舌之利了,省點力氣多養病是正經,跟鈺昊磨嘴皮子有用麼?」
風吹得小爐裡的火忽明忽暗。鈺昊明明是蹲在上風頭裡,不留神風一旋,還是把煙吹進眼裡。鈺昊一邊揉眼。一邊留神聽著屋裡的動靜。多快呵,不知不覺,竟然已經一年。
鈺昊把爐裡的柴撥一撥,看火苗又竄高一些。
仰起頭來,夜空中異常明亮的星,一閃一閃的,破碎而清冷的光芒。這不是鈺昊所熟悉的世界。不是那車水馬龍,聲色犬馬的萬丈紅塵。不是那有汽車飛機輪船電燈電視電腦網路的喧囂世界。可是鈺昊無限懷念那曾經視若無睹的一切。因為那裡雖然塵煙囂攘,卻知道自己是誰。
破敗的屋子,雖然收拾的整齊。可是那一股頹喪的氣息從掉了漆的柱,潮氣霉的牆,還有那已經積塵的屋樑上滿滿的散發,把人擠得喘不過氣來。這是什麼地方?
鈺昊問這一句,一旁坐的人,淡淡說,這裡是冷宮。你不記得了麼?他說,白石,這是冷宮。你挨了四十板,差點送命。鈺昊冷靜地看他。一身青衣,頭束青帶。那垂肩的頭髮黑得像上漆的生絲,閃閃發亮。這麼一個人,坐在這破敗的屋子裡,要多麼不合適有多麼不合適。
你是誰?他挑挑眉,說,你又生什麼新花樣?他們出不去,以後在就要老於斯,歿於斯。
鈺昊的茫然,後來終於讓他改了臉色。難道一頓宮板打傻了?他摸鈺昊的頭,搖頭又頓足說,記得那板子是打的背臀不會打到頭,怎麼就打傻了你?
鈺昊也想知道,鈺昊是被卡車撞不是被什麼靈異附體,鈺昊怎麼就來了這個鬼地方?我叫白石我們被人抓回來的。鈺昊當時像當頭挨了一棒,差點一頭撞在床柱上。
這個白石一看就是一臉聰明相,眼裡沉靜而睿智,這種人哪來的激情淫思啊?看他全身上下一點不正派的氣質都找不出。況且,這麼一個看起來極聰明,落到這個地步也不發愁的人,就算是偷情,又怎麼會被人當場捉到啊?
他看鈺昊半天,傻了也好。鈺昊啐他,你才傻了。他愣了一會兒,突然說,看來是真傻了,剛才還怕你是裝的。進宮四年,本來你說話已經改了這裡的腔調。這麼一頓打。居然又變回你剛來時候的北地腔調了。
鈺昊翻白眼,不明白他說什麼。不過,還真他x的痛。後背和屁股火燒似的,跟那塊地方削掉了整塊皮一樣。只有一點外傷藥,不多。也沒有湯藥給你止痛。忍吧。他冷笑,誰叫你楞頭青,抵死不認一樣也是處置,你倒硬頭上。
鈺昊招了誰惹了誰?莫名其妙跑到這麼個鬼地方,聽到的都是匪夷所思的怪事。皇帝老兒不是只玩女人嗎?哪個朝代的皇帝這麼荒淫還玩男人?這個傢伙又莫名其妙的在鈺昊跟前說個不停。
明明看著就是個冷心冷面的人,說話夾槍帶棒,一點也不同情傷患。可是,如果真的討厭鈺昊,幹嘛巴巴的趕到床前來看鈺昊這副死樣子。哪裡舒服哪裡待著去不好麼?
鈺昊可不信鈺昊和……和眼前這……這個勉強稱為男人的傢伙,有……有他xx的見鬼該死的什麼私情!鈺昊死了你一定開心對不對?
雖然還沒弄清狀況,可鈺昊天生不是忍氣吞聲能受胯下之辱的,反唇相譏,要是你這麼巴望鈺昊嚥氣,喏,那邊有茶壺,沖鈺昊腦袋上來一下。要不。這屋裡布條子布帶子也不少,拿條來勒死鈺昊,都行,多方便。
他靜半天沒說話,忽然一笑。不是冷笑,譏笑。就是很單純很乾淨的一個微笑。眉如柳葉春展,目似秋水盈盈。看到這個笑容,鈺昊突然文藝起來,一下子想起一句話。
眉如遠山。目如秋水,不語含情,脈脈淺盈。
喂,你這麼漂亮,皇帝怎麼捨得把你和鈺昊一起趕到這種地方來?這句話不受控制就從嘴裡溜出來。他白鈺昊一眼,倒了些水,遞到鈺昊嘴邊來。看樣是要喂鈺昊喝水呢。真是受寵若驚。鈺昊喝了兩口,他縮回手。
這一呆,就是一年。這一年,不是白待的。現在要是有人讓寫本《冷宮生存指南》。或《大留龍朝世情要略》又或《宮廷秘聞錄》鈺昊一定可以洋洋灑灑下筆萬言。這可是多虧了白石。
這個清秀的男子,像個摸不透的謎。越相處,越覺得想瞭解他平靜面具下面的一切。可是也覺得……有些怕。瞭解了之後呢?從初秋白石就受了風寒,他雖然要強撐著,可是人一天天的憔悴下去了。冷宮裡的人就像野草,病就病,死就死,沒有人會理會你。請醫?笑話。抓藥?別做夢了。
藥煎好的時候,白石呼吸總算平定下來,好不容易睡著了。咳嗽病到夜裡總是發作得厲害。鈺昊端著燙手的藥碗在床前想了想,本來就只是鎮咳藥,治標不治本。既然他都已經睡著了,鈺昊也不用再把他弄醒來吃藥。只希望他一覺到天明了。至於藥……
白煎就白煎了吧。反正是藥三分毒,哪怕這年頭全吃中藥,算是沾上綠色食品的邊了,可是植物鹼生物柯什麼的也對身體多多少少有些害處——更何況這些藥本來也不是什麼好藥。把藥碗放一邊,鈺昊坐在床邊。
鈺昊問過白石,難道皇宮裡的人都少腦子麼?他們倆有「姦情」,怎麼發到一處來蹲冷宮?這不是給他們偷情大開方便之門麼?他哈哈一笑,卻不理會鈺昊的問題。鈺昊搔搔頭,反正鈺昊和這個傢伙私情是不可能有,私仇說不定還有一些。誰知道當初到底是被誰陷害?
聽梆子敲著,只是半夜,鈺昊扯著薄被裹上打個盹,凍醒數次。最後一次醒來,是五更天了。不能再睡,還有事做。鈺昊打著呵欠,把斗篷拿過來披上,輕手輕腳又溜出門。
黎明前總是最冷的時候。鈺昊搓搓手,在夾道後門處等人。最近鈺昊和幽會二字特別有緣。
不是幽情蜜會。不過用幽會兩個字倒真是用的恰當。見不得人,可不是幽會麼。手腳都凍得麻木刺痛,鈺昊一邊輕輕跺腳,往手上呵點熱氣,拚命搓手揉耳朵。(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