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義哲聽到恭親王的聲音,不由得吃了一驚,他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晚輩見過王爺。」林義哲向恭親王叩拜道。
「快快請起。」恭親王笑著說道。
林義哲並未起身,而是望了恭親王一眼,轉過頭來,目光又轉向了文祥。
看到林義哲的目光來回的在二人身上轉著,恭親王和文祥都是相視一笑。
文祥看到林義哲還跪在那裡,快步走上前,扶起了他。
「鯤宇!你……受委屈了!」文祥握著林義哲的手,滿心想要安慰,因為內心過於激動,他的嘴唇竟然都哆嗦起來,最後說出口的,也只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
林義哲看著面前的文祥,赫然發現他的眼窩變得更深了,眼佈滿了細密的血絲,頭髮也已然幾近全白,滿面都是憔悴之色,比以前顯得蒼老了許多。他明白,從黃體芳上這個能要他命的折子參劾自己到今日和文祥相會的這些日子裡,文祥所受的煎熬,絕非自己所能想像。
「堂……受累了!」林義哲緊握著文祥枯瘦的手指,眼淚光閃動。
看到林義哲雖然經歷了生死之劫,但望向自己的目光有如兒女望著慈父一般,無一絲一毫的怨懟之意,文祥知道他已然明白自己的苦衷,心滿是欣慰之意,週身熱流湧動,數日來的憂慮焦灼至此全消。
「文相,事不宜遲。進園子回報吧!」恭親王的聲音從一旁傳來,「皇太后這會兒。想是也等得焦心呢。」
恭親王的話一下子提醒了文祥,文祥連連點頭,對林義哲說道:「來,鯤宇,你也隨我們進宮。」
「還是讓鯤宇回去安頓下,換了衣服,再遞牌子覲見吧。」恭親王笑著說道。
文祥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自嘲似的一笑。對林義哲說道:「也是,鯤宇,你這便回去準備一下,進園子覲見。我和王爺先過去,給你打打前站。」
聽到文祥話滿是愛護之意,林義哲心感動,連連點頭答應。一旁的恭親王也是微笑不已。
林義哲離了文祥府邸,回到賢良寺,僕人們對他下了車就被接走很是驚奇,但他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而是自管自的去了館舍,安頓下來。林義哲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然將林義哲的住所收拾出來了。
林義哲回來之後,稍微休息了一下,平定了一下心神,便換上了官服。帶了腰牌,前往皇城根兒火車站。上了小火車。
小火車在鐵路上飛馳起來,車上一同覲見的還有官員多人,很多人見到林義哲,都親熱的打著招呼,林義哲一一應著,強打精神和他們閒聊了起來。
這些人是無法知道,他剛才都經歷了怎樣的一幕。
不久,林義哲和一同遞牌子覲見的官員們到達了圓明園裡慈禧太后的安居之所,同時也是現在大清帝國的政務心「天地一家春」,因為從帝國各地匯總而來的奏折,都要在這裡得到兩宮皇太后(實際是慈禧)的批閱,然後發往軍機處。
林義哲和官員們照例來到角門旁,禁宮侍衛驗過了他的腰牌,微笑著對他說道:「林大人,園子裡早傳出旨意來,若是林大人來了,先不必馬上覲見,就在殿門等候懿旨即可。」
聽到侍衛的話,幾位一同前來的官員都是面現訝異之色。
林義哲拱手謝過侍衛,他進了角門,一路由一名小太監引著,穿過亭台水榭,來到殿閣前,正要跪下,小太監卻小聲對他說道:「林大人,皇太后沒說叫您跪著。」
林義哲怔了怔,正自奇怪,小太監卻從袖取出一個小小的水瓶,遞到了他的手,然後便匆匆離去。
林義哲有些茫然的站在那裡,那些身著朝服的文武大臣此時正在候著,見林義哲獨自一個人站在那裡,不禁都面露驚訝之色,紛紛行以注目之禮。
林義哲目不斜視,他將水瓶收起,站在那裡俯首不語。
儘管烈日當頭,但涼風不時吹來,且不遠處便是蓮池,是以並不悶熱。林義哲剛剛站上一會兒還沒什麼,可是時間久了,又沒有倚靠的地方,腿便開始又酸又疼,林義哲知道現在是非常時刻,不敢輕舉妄動再授人口實,只得強字忍耐。
未幾,悠揚的鐘聲遠遠傳來,林義哲垂著頭,只看見一雙雙官靴從身畔走過,發出輕微的沙沙的聲音。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林義哲仍然站在原地,雙膝略微感覺有些麻木,頸子也因為總保持著一個姿勢也變得酸痛難忍,汗水從他的額頭一顆顆滴落下來。
一群官員魚貫而出,從林義哲面前走過,林義哲精神一振:召見的大臣都離開了,該是召見自己了吧?可是又等了許久,大殿裡仍是靜悄悄的。
林義哲心愈發警覺,難道又出了什麼事不成?雖然這種長久保持一個姿勢的隱性折磨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但內心等待的煎熬,卻令他有些不堪忍受。
烈日暴曬之下,林義哲汗流浹背,口乾舌燥,他記起了小太監送給自己的水瓶,便取了出來,拔出瓶塞,喝了起來。
瓶內裝的是皇室專用的從玉泉山運來的水,清甜甘洌,林義哲喝了幾口,酷熱頓解,有些焦躁的心緒也漸趨安寧。
文祥和恭親王在他之前便已進去多時,這麼久也未見出來,難道是又出現了什麼意外的情況?
想到之前發生的事,林義哲又禁不住有些擔心。
他現在還無法確定,黃體芳上的這個險些要了他命的折子,會對兩宮皇太后的心理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而黃體芳上的這個折子。很可能是保守頑固派針對洋務派的又一**規模進攻的信號!
黃體芳敢上這樣的折子,也許是得到了保守頑固派大佬的支持!
想到黃體芳這一次給自己造成的傷害。林義哲便恨得咬牙切齒。
同時,還有深深的反省。
也許,自己是該調整一下對付清流的策略了。
連胡雪巖這樣的商人,都知道去收買御史為他所用,自己為什麼不也這麼做呢?
像這一次,如果自己在清流言官有內線的話,便不會如此的被動了……
林義哲正在神馳萬里之際,一個小太監走到身前向他高聲喚道:「林大人。皇太后宣你進殿。」他才回過神來。
林義哲在小太監的帶領下直奔大雅齋而去,這時他的心已漸漸定下來,皇太后在大雅齋見他,看來至少是不會再有殺頭之禍了。
林義哲被引到大雅齋前,小太監躬身唱道:「稟皇太后,籌海大臣林義哲求見。」
只聽裡邊一個老太監朗聲道:「皇太后有旨,宣他晉見!」林義哲跨進門去。只見慈禧太后身著便服,立於案後正揮毫作畫,旁邊的劉誠印正磨墨侍侯,大雅齋之內除了他們再無旁人了。
林義哲沒有看見恭親王和文祥的身影,不由得又是一愣。
剛才在外面「罰站」的時候,他可是並未看到恭親王和文祥出來啊?
此時由不得林義哲細想。他搶上兩步,跪倒在地道:「罪臣林義哲叩見皇太后,罪臣萬死!」
慈禧太后恍若沒有聽到,她端詳著畫紙,提筆又勾勒一陣。然後擱下筆笑道:「劉誠印,你看如何?」
劉誠印讚道:「老佛爺的畫筆力蒼勁。神韻內斂,雖大家之作,亦不能比也。」
慈禧太后微微一笑,說道:「你呀,就會撿好聽的說,呵呵,林鯤宇,你來看看我剛畫的這副畫兒如何?」
林義哲見她滿臉笑意盈盈,心情極好,對黃體芳參劾自己的事絕口不提,心不禁暗暗奇怪。他忐忑不安地應了一聲,起身湊到慈禧太后面前,向紫檀書案上望去,只見紙上繪著一棵彎曲虯勁的青松,枝節豐茂,似欲直插雲霄,整幅畫除青松之外,再無別物,都是大片的留白,這幅畫雖然簡單,但筆力確實不俗。
林義哲知道,在他原來所在的時代,長期以來,有關慈禧的史學論著和文藝作品,大都只講慈禧「禍國殃民」的一面,甚至把一些與慈禧毫不相干的惡行也加在慈禧的身上。在人們的心目,慈禧已成為一個昏庸、腐朽、專橫、殘暴的妖後。最初受這些「主流觀念」的影響,林義哲對慈禧也是這樣的印象,但在和一些文博界的朋友接觸過之後,他才知道,慈禧太后其實是一代才女,她精嫻文藝,歌聲委婉動人,博學多才,能書善畫,書法長於行書、楷書,繪畫有不少作品傳世。
林義哲喜歡國傳統文化,懂得繪畫,在前世好的書法,繪畫看得極多,眼前的這副青松圖雖然畫面簡單,但卻濃淡得宜,意境幽遠,確是一幅很好的作品。
在他的印象,慈禧的傳世作品大都為花卉一類,今天卻見到她畫起青松來,林義哲不知她是何用意,不好隨便評價,便便取巧道:「皇太后筆力渾厚,畫的這蒼松雄健又不失英秀,寓意深遠,臣佩服之至。」
慈禧太后眼閃過一抹異色,她微笑道:「林鯤宇,你說這畫寓意深遠,深遠在何處啊?」
「此松歲磊柯多,歷經風雨,方成參天之木,用之大廈,當為棟樑之材。」林義哲答道,「人也是一樣,孟子有云: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皇太后以此松喻棟樑之材成之不易,臣萬分感佩。」
「林義哲,你果然聰明,不怪乎文相如此看重於你。」慈禧太后點了點頭,說道,「不過,你只看到了其一層,你再看看,這畫還有什麼?」
林義哲仔細的又看了一下這幅剛剛畫好的青松,他注意到這株青松的幾處枝條似乎折斷過。但在斷處又長出了新枝,只不過新枝尚十分細小。他似有所悟,一時間竟有些失神。
慈禧太后注意到了林義哲的表情變化,悠悠一笑,唇角卻噙著一絲冷意:「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林鯤宇,你可明白?」
林義哲立刻明白了過來。跪倒在地,道:「臣叩謝皇太后教誨!」
「得了得了,趕緊起來吧!」慈禧太后道,「你能記著便好了。」
林義哲起身侍立於一旁,慈禧太后坐了下來,看著林義哲,歎了口氣。說道:「林鯤宇,不是我說你,你這個人啊,能辦事,也能惹事,你自己個兒說說看。到現在,我們姐妹給你擋了多少次了?」
「都是臣之罪過!求皇太后責罰!」林義哲額頭汗下,趕緊說道。
「責罰倒是不必了。」慈禧太后笑了笑,說道,「你的事。文相都和我說了,聽文相說。你寧死也不願意做那張元、吳昊,是嗎?」
「回皇太后,張元、吳昊之事,雖情有可憫,然亂臣賊子之名,終不可改。」林義哲道,「為一己之屈引外寇入侵,擾亂天下,致使生靈塗炭,可謂百死難贖其辜。此為臣切齒痛恨之處,臣寧死不為。」
「我還聽文相說,你竟然有了死心?」慈禧太后又問道。
「回皇太后的話,正如文相所言,臣確是有了死心。」林義哲的聲音變得有些哽咽,「自臣姑母去世之後,臣每每憶及陰陽兩隔,不能侍奉於側,心便難過萬分,恨不能一死以代之。而臣巡視台灣,侍妾彩玥感染瘴癘,不幸病亡,逐倭之役,又親睹愛侶額綾殉國,痛不欲生……此次臣受惡言誹謗,見疑於朝廷,心憤懣,遂生以死明志之念,蓋此去黃泉,便可與彩玥額綾等親人相會,長侍於姑母左右了……」
聽到林義哲的回答,慈禧太后想起了額綾的慘死,一時間心愧疚不已。而想到剛才發生的文祥對林義哲的「生死問對」,她心的愧疚感覺不由得更強烈了。
「你切莫再做如此想,林鯤宇。」慈禧太后正色道,「我明白告訴你,自今兒個起,大清沒有殺你林鯤宇之刀,你可聽清楚了。」
「臣……謝皇太后恩典!」林義哲再次跪下叩謝道,心一塊大石落地。
慈禧太后看見林義哲說著話,雙膝還在微微地打著顫,知道他是在外邊站得過多久導致的,心不由浮起一絲憐意。
「此人還是要用的,剛才的敲打已經夠了,若嚇得他從此做事畏首畏尾,可就得不償失了。」
慈禧太后微微一笑,說道:「起來吧。」
林義哲謝恩起身,慈禧太后看著他,笑著叮囑道:「你實心任事,得罪的人多,我們姐妹都明白,以後有事,還是我們姐妹幫你頂著,你便放手辦事好了。只是,你以後行事也要多多留心,這士林麼,講究個平衡之法,他們本就不是鐵板一塊,你是個聰明人,這一塊兒,以後要多琢磨琢磨,要不然,他們整天的盯著你,你總想著對付他們,也不用辦事了。」
聽到慈禧太后竟然指點自己如何對付清流,林義哲不由得驚奇不已。
他當然知道,
晚清最後的海軍大臣——載洵小傳
蜜罐裡泡大的「紈褲」
光緒十一年、公元1885年5月20日,醇王府,醇親王奕譞側福晉劉佳氏的房在經過一片忙碌之後,一個健康的男嬰呱呱墜地,又得子嗣的醇王給這個胖嘟嘟的孩子起名為愛新覺羅-載洵,他是醇王的第個兒子(他的大哥載瀚、來不及命名的三哥和四哥載洸均幼年夭折,二哥載湉被抱入皇宮承繼大統成了光緒皇帝,同為劉佳氏所生的五哥載灃是未來醇親王和攝政王,肚子爭氣的劉佳氏還將在兩年後生下老七載濤),按照排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繼承帝位自是白日做夢,連老子的親王爵位都沒他什麼事。恰好此時因早亡的瑞郡王奕誌一脈絕嗣,所以按照祖制,載洵奉旨被過繼到了瑞郡王名下為嗣,偏偏在這之前瑞郡王已經在咸豐十年從惇親王奕誴那裡過繼了一個嗣子載漪,所以看樣子載洵連瑞郡王這個爵位也沒指望了,只好老老實實的做個無憂無慮的宗室子弟,其實這也沒什麼不好,而事實似乎也確實如此。
當然了,畢竟是皇族近支的宗室子弟,王爵輪不上混個公爵總還是沒問題的!1887年,才兩歲的載洵就被封為「不入八分輔國公」;1889年,牙牙學語的載洵晉為「承恩輔國公」;1890年又晉「奉恩鎮國公」;不過,只要他頭上還有載漪這個「哥哥」,他的爵位按說也就到了頭了。
不過,世事難料,由於他這個過繼哥哥端郡王載漪(1893年,慈禧太后加封他為郡王時,內務府忙出錯,將「瑞」字誤寫作「端」,載漪就成了端郡王)在庚子拳亂站錯了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