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那些給日軍以極大殺傷的身穿紅色制服的清軍,西鄉從道竟然打了一個冷戰。
他親眼見過薩摩武士們和這些紅衣清兵的肉搏戰,以及受過普魯士式的刺殺訓練的日本農民士兵和他們的交戰,其場面之血腥殘酷,完全超乎了他的想像。
而戰鬥的結果,無一例外的都是日軍敗下陣來。
征台日軍的士兵在面對普通的清軍士兵時,可以做到以一當十,而當他們面對這些紅衣清兵時,卻是二對一都難以取勝!
幸好這些紅色惡魔的數量,並不那麼多……
西鄉從道發出了一聲沉重的歎息。
對於天亮後的戰鬥結果,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絕望的感覺,又重新包圍了他。
儘管他已經對麾下的將士們一再保證,天皇不會拋棄他們,不久便會派援軍到來的,但他自己在心裡,卻並不相信。
他雖然依然相信山縣有朋不會拋棄自己,但在伊東佑磨的艦隊全軍覆滅之後,他就已經明白,從國內得到援軍,希望是很渺茫的了。
除非有奇跡發生……
這時塚本勝嘉少尉帶著兩名士兵來了,其中的一名士兵還在抽泣著,瘦削的肩頭一聳一聳的。
看到這名士兵哭泣,原本他是一定會暴怒不已的,但這一次,他竟然出人意料的沒有發火。
塚本勝嘉少尉先是向西鄉從道敬了個軍禮,然後有些為難的說道:「將軍,是這樣,你瞧——」他回頭指了指那個哭泣的新兵,「二中隊的松下平二非要調到我們一中隊來!」
「為什麼?」西鄉從道有些奇怪地看著他們。馬上就要打仗了,竟然還有人要求調換部隊!
他打量了一下塚本少尉帶來的這兩名新兵,這才發現他們二人長得很是相像。
「將軍,我們兄弟請求您滿足我們的願望!」沒有哭泣的那位明顯是哥哥的士兵搶在弟弟前面開口說道。「弟弟只是想跟我呆在一起……」
「這是松下平一,他的哥哥,在我們中隊。」塚本少尉說道。
松下平一無論是身材還是相貌都和弟弟松下平二差不多,只是眼睛裡多了點兒精明。西鄉從道想道:這個人才是兄弟當中的靈魂,調換部隊的主意說不定就是他出的。
不知怎麼,看到這兄弟倆的一瞬間,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兄長西鄉隆盛。
自己和兄長之間,不一樣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
「你們倆為什麼要調到一塊呢?」西鄉從道問松下平一。
「我們是親兄弟,將軍。」松下平一壯著膽子說著,他忽閃著眼睛,看樣子也要哭了,「我們倆自小一塊長大,母親死的時候我們才八歲,她死前跟我說好的,不管到哪裡,要我一定和弟弟在一起……」
天一亮就要開始戰鬥了,這兄弟倆竟然還想在一塊兒。此時西鄉從道仍舊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一定要調到一個中隊裡。這時塚本少尉插進來說:「將軍。您就答應他們吧,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反正他們在哪都是打仗。」
……讓他們倆在一起的話,可能他們的心裡頭會覺得踏實些吧?
「好吧。」西鄉從道同意了。
塚本少尉帶著松下兄弟走了。西鄉從道又半躺下去。林子裡徹底靜下來。耳畔樹根草叢深處,一隻雄性蟋蟀興奮、響亮、持久地叫著。同前後左右遠遠近近的蟲鳴連成一片;順著樹幹的間隙朝坡下望,澗底一道彎曲的溪水被月光照得白花花的,嘩嘩的流淌聲異常清晰地送進他的耳膜,卻讓他愈發真切地感受到了夜的岑寂。一串雜沓的腳步聲從南邊林子邊緣由輕而重地響過來。他聽出是去偵察的部隊回來了。他們沒有到他這兒來,而是徑直走回了他們的宿營處。接著很快傳來了刨土的響聲。
最後連這種動靜也消逝了。夜色復歸於沉寂。他想士兵們也許都睡著了……俄頃,又有一個人的腳步聲在林子裡瘖啞地響起來。筆直地向他靠近。借助洩進樹幹間的條條縷縷的月光,西鄉從道看清楚了,來人是李仙得。
「將軍,你還沒睡著?」
「沒有。」西鄉從道回答,將身子從草地上坐直。
李仙得在他旁邊草地上坐下,從上衣口袋裡摸出煙支遞給他。
「不,我不會吸煙,謝謝你。」西鄉從道拒絕了。從小父母就告誡他這是一種惡習,直到今天也沒染指過。
「拿著吧。」李仙得的聲音很輕,卻很固執,還讓西鄉從道聽出了某種特別的感情。這種感覺令西鄉從道的心溫熱起來,他不好意思不接那支煙了。
李仙得將另一支煙叼在嘴裡,給西鄉從道和自己點上火。西鄉從道試著吸了一口,馬上連連咳嗽起來。
有一段時間李仙得一直默默地抽煙。西鄉從道感覺到他想對自巳說什麼,卻遲遲沒有開口。
一支煙很快抽完了,李仙得好像要說了,卻又有兩個人一前一後向他們走過來。
是水野遵和另一名李仙得僱傭來的美**官亨特。
「我知道你們倆也沒睡。」李仙得故作輕鬆的哈哈笑著,對二人說道,話音裡似乎還有幾分不加掩飾的高興。
水野遵和亨特也在草地上坐下,拿出煙和李仙得互相讓著抽。後來還是水野遵先開口對西鄉從道說:「將軍,明天就要開始戰鬥了。今天晚上可能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夜。咱們既然都睡不著,不妨做長夜之談。」
西鄉從道微微有些感動,一時又找不出話來回答。從水野遵的話和身邊兩位美國人對他的態度中,他心裡陡然增添了某種親切感和安全感。
沒有人說什麼。李仙得依然低頭沉思。亨特仰面躺倒在草地上,嘴角嚼著一根煙。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水野遵說道:「將軍,我們自從來到這裡,作戰一直十分英勇,也取得了不少的勝利,但是卻落到了現在這樣的地步。這不是我們的責任。」
「我們的計劃很周密,行動一開始也很順利,但現在卻陷入了困境,我覺得,這不是戰鬥者的責任,」他徵求同意似的看了看李仙得,「我們已經盡力了。」
他停下來,等候別人接他的話,可沒有人接上來。
水野遵等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道:「但我們到現在為止。所做的一切,無愧於日本男兒的名譽。」
西鄉從道突然激動起來,他明白,水野遵是想安慰自己。
「將軍,你剛才在想什麼?」沉默了一會兒,李仙得從草地上坐直,問道。
「我在想明天的戰鬥,」一霎間西鄉從道有些慌亂,他沒有料到李仙得會提出這個問題。「……哦,剛才我在想我的父母,還有我的老師,朋友。」他想了想,還是改了口。
又過了幾分鐘,氣氛終於沒有再活躍起來,水野遵有點失望地看了一眼李仙得。站起來,扔掉煙頭,起身離開了。
水野遵和亨特兩個人都走了。西鄉從道站起來。忽然意識到跟他們三人說剛才那句話還是有些不合適的。
李仙得也從草地上站起,跟著水野遵和亨特向前走幾步,待他們倆走遠了,又折身走回來,眼睛不看西鄉從道,望著旁邊什麼地方,低聲問道:「將軍,你……你寫了遺書嗎?」
「遺書?……什麼遺書?」西鄉從道聽到李仙得的問話,心「咯登」一下縮緊了。
「我剛才轉了一下,大家不少人都寫了遺書。」李仙得說道,他目不轉眼睛地盯著左邊一棵被洩進林子裡的月光照得明亮的小樹。「將軍,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我也寫了遺書,藏在襯衣口袋裡。明天我要是被打死了,你就把它掏出來帶走。……這件事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希望你能替我保守秘密。」
西鄉從道聽到了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死亡的黑雲在他剛剛明朗一些的心靈的天空裡翻湧匯聚起來。「你都在遺書上寫了些什麼?」沉默了一秒鐘,他問。
「這會兒我不想說。」李仙得不好意思地看西鄉從道一眼,欲言又止。「將軍,我的家裡情況跟你、跟水野君和亨特少尉都不同。我這樣做是為了預防萬一。……當然明天我們不一定會死。……好了,我該回去了。」
李仙得走了,他的話中有一種難言的悲涼,西鄉從道聽出來了。他又在草地上坐下,意識到心裡正發生著新的微妙的變化,並且急切地盼望著什麼。
「遺書……如果要寫遺書的話,該在上面寫些什麼呢?」西鄉從道自言自語的說道。
林間的月光黯淡了下去,而西鄉從道收急切地盼望它們重新皎潔起來。
林子裡萬籟俱寂。澗底溪水的流淌聲單調而響亮。他的眼睛不自覺地合上了。「該寫些什麼呢?……」他心裡念叨著,想要同睡魔做鬥爭,但到底還是忘掉了戰爭、死亡、責任、尊嚴、榮譽,躺在草地上睡著了。
天亮了。
「林大人,您還是別跟著了,一旦有個什麼閃失,兄弟我……擔待不起啊!」
看到身背狙擊步槍腰佩手槍和長刀的林義哲若無其事的樣子,盛軍總統周盛傳不由得大急,求助似的望了唐定奎一眼。
「是啊!林大人,您是主帥,哪有親自涉險的道理?」唐定奎也上前勸道。
「既然查到了倭軍大營所在何處,我便親自走一遭。二位大人放心,林某也是見過刀兵場面的,不會給二位軍門添亂的。」林義哲平靜地說道。
聽了林義哲的話,周盛傳和唐定奎不由得暗暗後悔,不該把發現日軍指揮部所在地的消息告訴林義哲。
在林義哲率船政主力巡洋艦隊出發後,周盛傳部淮軍在船政炮艦隊的掩護下順利登陸,和唐定奎部淮軍合兵一處,開始對日軍發動進攻。
和唐定奎當初遇到的情形一樣,周盛傳一開始認為唐軍久戰日軍不下反而遭到嚴重殺傷是「暮氣已深」的表現,有心要在唐定奎面前露一手,於是率領大軍對日軍展開進攻,結果和唐定奎一樣。吃了不小的虧。在和日軍激戰不到一天,周盛傳部前鋒2000餘人便給日軍擊潰,由於清軍的攻擊隊形過於密集,儘管清軍人數眾多,卻並沒有全部發揮作用,反而給潰兵衝亂了陣腳,大炮也放錯了位置,在戰鬥中根本沒能用上。多虧了營官衛汝貴帶著大刀隊上前阻住潰兵,加上海上的炮艦發炮支援,盛軍這才沒有象上次唐軍那樣的給險些趕下海。即便如此。此役淮軍陣亡者亦達千人,傷者近兩千,可以說是極大的挫折。
吃一塹長一智,這首次交鋒給周盛傳上了深刻的一刻。在重新收整部隊後,周盛傳和唐定奎按照林義哲先前的指示,採用「點線結合、步步為營」的戰術,借助先進火炮和機槍的掩護,逐漸向前推進,最終將日軍壓縮包圍在了幾處分散的陣地上。
儘管日軍已無路可逃。但清軍想要一下子徹底殲滅日軍,並不容易。
在完成了對日軍的合圍之後,周盛傳和唐定奎並沒有急於進攻,他們判斷日軍的糧草很快將要耗盡。於是採用了騷擾戰術,消耗日軍的戰鬥力。
經過連日的戰鬥,日軍疲憊不堪,清軍也有很大的消耗。周盛傳和唐定奎原本打算發動全面進攻,一舉殲滅日軍,但又有些拿不定主意。是以這些天,雙方一直處於對峙膠著狀態。
林義哲在率領船政艦隊押著俘獲的日艦回到福州之後,便立即乘座鄧世昌的「和碩公主」號巡洋艦返回了琅嶠,指揮陸軍作戰。在得知林義哲回來之後,周盛傳和唐定奎便來請示方略,並詳細報告了最近的戰況。
林義哲在瞭解了戰況之後,當機立斷下令進攻。而令周唐二人感到驚恐不安的是,林義哲竟然要親自參加戰鬥!
「我意已決,二位軍門不必再說了。」林義哲的臉上仍是一副恬淡的表情,但目光卻透著凜然之威,周唐二人不自覺的心生畏懼,沒有再敢勸說。
儘管周盛傳和唐定奎都是殺場老將,但對於面前的這位大清國最年輕的巡撫的軍事指揮能力,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是以這個年輕人已然在他們二人心中豎立起了威嚴,令他們不敢輕易拂命。
林義哲取下身上背著的狙擊步槍,又檢查了一遍之後,便當先向前走去,一隊紅衣的船政海兵跟在了他的身後,看到林義哲的身影出現,原本隱伏於陣地中的淮軍將士紛紛投來敬佩訝異的目光。
「你們都給我盯緊了他!要是情形不妙,趕緊把他給我帶出來!」周盛傳陰著臉,對身邊的幾位營官壓低了聲音命令道,「他要是有個閃失,我就砍了你們的腦袋!」
營官們在心裡暗暗叫苦,但一個個說不出什麼來,只能拱手領命。
「趕快打吧!」唐定奎看了看林義哲的背影,轉頭對周盛傳說道。
周盛傳點點頭,擺了擺手,很快,一名清軍士兵便點燃了信號火箭。
火箭在拂曉的天空中劃出一道刺目的光芒,不一會兒,大炮的吼聲便響徹天宇。
經過連日的戰鬥,日軍疲憊不堪,清軍也有很大的消耗,周盛傳和唐定奎原本打算發動全面進攻,一舉殲滅日軍,但又有些拿不定主意,是以這些天,雙方一直處於對峙膠著狀態。
林義哲在率領船政艦隊押著俘獲的日艦回到福州之後,便立即乘座鄧世昌的「和碩公主」號巡洋艦返回了琅嶠,指揮陸軍作戰。在得知林義哲回來之後,周盛傳和唐定奎便來請示方略,並詳細報告了最近的戰況。
林義哲在瞭解了戰況之後,當機立斷下令進攻。而令周唐二人感到驚恐不安的是,林義哲竟然要親自參加戰鬥!
「我意已決,二位軍門不必再說了。」林義哲的臉上仍是一副恬淡的表情,但目光卻透著凜然之威,周唐二人不自覺的心生畏懼,沒有再敢勸說。
儘管周盛傳和唐定奎都是殺場老將,但對於面前的這位大清國最年輕的巡撫的軍事指揮能力,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是以這個年輕人已然在他們二人心中豎立起了威嚴,令他們不敢輕易拂命。
林義哲取下身上背著的狙擊步槍,又檢查了一遍之後,便當先向前走去,一隊紅衣的船政海兵跟在了他的身後,看到林義哲的身影出現,原本隱伏於陣地中的淮軍將士紛紛投來敬佩訝異的目光。
「你們都給我盯緊了他!要是情形不妙,趕緊把他給我帶出來!」周盛傳陰著臉,對身邊的幾位營官壓低了聲音命令道,「他要是有個閃失,我就砍了你們的腦袋!」
營官們在心裡暗暗叫苦,但一個個說不出什麼來,只能拱手領命。
火箭在拂曉的天空中劃出一道刺目的光芒,不一會兒,大炮的吼聲便響徹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