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林普晴含笑看著沈瑜慶,「那說給娘聽聽?」
「……行政莫先於用人,用人莫先於君子小人之辨。夫君子小人藏於心術者難知,發於事跡者易見。大抵君子訥拙,小人佞巧;君子澹定,小人躁競;君子愛惜人才,小人排擠異類;君子圖遠大,以國家元氣為先,小人計目前,以聚斂刻薄為務。剛正不撓、無所阿鄉者,君子也;依違兩可、工於趨避者,小人也。諫諍匡弼、進憂危之議,動人主之警心者,君子也;喜言氣數、不畏天變,長人君之逸志者,小人也。公私邪正,相反如此。……」沈瑜慶抑揚頓挫的背誦了起來,「為人君者,孰賢孰否,須能洞知。一人之心思耳目,揣摩者眾,混淆者多,幾微莫辨,情偽滋紛,愛憎稍涉偏私,取捨必至失當。知人則哲,豈有他術,唯好學勤求,方能使聖志益明,聖德日固。宋程顥雲,『古者人君必有誦訓箴諫之臣』。請命老成之儒,講論道義,又擇天下賢俊,陪侍法從。我朝康熙間,熊賜履上疏,亦以『延訪真儒』為說。此皆修養身心之要,用人行政之源也。天下治亂系宰相,君德成就責講筵。惟君德成就而後輔弼得人,輔弼得人而後天下可治。」
聽到四兒子背出這麼一篇大道理來,林普晴不由得有些吃驚。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今正學不明,世之汩沒於異學、沉溺於利祿者,無論矣。一二好利之士,抗心惡古,醉心異學,往往馳情著述,旁搜遠紹。思有所托,以傳諸無窮,其行之劣,營營勢利之流亦不如也!而名心未除,其弊與俗學等,所謂清濁雖殊,利心一也……」
沈葆楨聽到兒子背到這裡,眉頭漸漸的皺了起來。
兒子口中的「異學」「俗學」的詞,此時聽來,是那樣的刺耳。
「瑜兒。這些都是先生教你的?」林普晴也聽出了沈瑜慶背的這些東西裡的暗諷之詞,臉上的笑容漸漸的消失了。
「是,先生教導兒子,為人要清正,崇道義,尚禮儀,而非投機取巧,鑽營進身。是以兒子斗膽懇請父親母親大人規勸鯤宇表哥,回歸正道。莫要再為家門蒙羞……」沈瑜慶注意到母親臉色的變化,心一橫,大著膽子說了出來。
「你說什麼?」林普晴的臉上頓時罩上了一層寒霜。
「鯤宇表哥屈身事鬼,私通外夷之舉。士林沸騰。又討好兩宮,唆使皇上大興土木,興修園林,使天下百姓困頓。朝中正士受刑受辱,林家出此逆子貳臣,天下人不知道會如何恥笑林家和沈家?」沈瑜慶大聲道。「是以兒子斗膽,為此千金之言,求母親規勸其轉歸正途,莫要成了大清的千古罪人……」
「你!……」林普晴怒極,指著沈瑜慶的鼻子剛要訓斥,卻急火攻心,「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娘!——」李思竹大驚失色,猛地撲上前來,扶住了搖搖欲倒的林普晴的身子。
看到林普晴竟然給氣得吐血,沈葆楨怒目圓睜,幾步上前,對著沈瑜慶的臉,狠狠的一巴掌搧了下去。
只聽得一聲脆響,沈瑜慶「哎喲」了一聲,捂著臉跪在了地上。
李思竹和聞聲上前的丫鬟們將幾乎昏厥過去的林普晴的身子緩緩放平,李思竹哭著手帕擦著林普晴嘴角的血,用手輕輕的撫摸著林普晴的胸口。
「快!去請大夫!」沈瑋慶怒瞪了弟弟一眼,轉頭對一位僕人吩咐道,僕人立刻轉身跑出屋去。
過了好一會兒,林普晴才醒轉過來。
「孽障!是哪一個教給你的一派胡言?」沈葆楨戟指沈瑜慶,厲聲道。
沈瑜慶捂臉低頭,渾身哆嗦得如同篩糠一般,不敢抬頭看自己的父親。
「說!」沈葆楨大怒,上前想要踹他,被沈瑋慶死死的抱住了。
「是……先生……」沈瑜慶低聲道。
「先生說什麼你便人云亦云?你自己沒長腦子麼?」沈葆楨怒斥道。
「兒子以為,先生的話沒錯!句句都在理上!」沈瑜慶猛地昂起頭,直視著父親,抗聲道,對大哥焦急的眼色視而不見。
「鯤宇表哥不走科舉正途,得了個解元便不求上進,竟然利慾熏心,揣摩上意為晉身之階,先是私通法夷,挾洋自重,後又唆使皇上大興園工,耗費百姓錢糧,加非刑於諫臣之身,使百官鉗口,敢怒不敢言,陷君父於不義之地,士林無不切齒!父親!你為何對鯤宇表哥一味袒護?難道聖人教誨,父親全然忘卻了嗎?」
「孽蓄!才讀了幾天書,便敢抬聖人之言來壓老夫!老夫何嘗輪得到汝來教訓!」沈葆楨怒極,猛地掙脫了大兒子的手,上前一步,掄圓了胳膊,狠狠一巴掌,再次打在了沈瑜慶已經腫起來了的臉上。
這一下沈葆楨使足了全力,沈瑜慶的身子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嘴角飛濺出血,一旁的沈瑋慶看到這一幕,竟然嚇得呆在了那裡,作聲不得。
在他的印象中,父親從未有過像今天這般怒不可遏。
幾個兄弟姐妹見父親如此動怒,全都不知所措的跪了下來。
匍匐在地上的沈瑜慶感到一陣暈眩,滿眼全是金星,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醒過來,他感到口中一股鹹腥,似有硬物,便輕啐了一口,一枚脫落的牙齒赫然在目。
「汝可知,你鯤宇表哥為了船政受盡謗言,功名前程都搭上了,汝卻一味給加害你表哥之人巧言辯解,聖人就是這麼教你的麼?」沈葆楨越說越怒,「你表哥何嘗虧負於你,你竟對你表哥如此不恭不敬!兄友弟恭,亦是聖人之教,你怎地忘得如此乾淨?還敢在這裡妄談聖人之言!」
「求父親息怒!」沈瑋慶看到父親上前還要責打沈瑜慶,大驚之下,上前又抱住了父親。他一邊抱著沈葆楨,一邊不住的沖弟弟使眼色。
沈瑜慶垂下了頭,再不言語了。
「家門不幸,出此逆子!來人!請家法來!」沈葆楨大喝道。
「父親息怒!瑜弟年歲小不懂事!您就饒他這一回吧!」沈瑋慶聽到父親要對弟弟動用家法,大驚失色,跪下來抱住了父親的腿,哀聲道。
而此時的沈瑜慶,見到父親動了真怒,要對自己用家法,一時間心膽俱裂,連求饒的話也都不會說了。
看到沈瑜慶低著頭在那裡瑟縮著發抖,嘴角滿是鮮血,地上的一攤血裡有一顆被打落的牙齒,心下有些不忍,可一想起他剛才說過的話,心頭的怒火便又升騰起來。
沈葆楨轉頭看了一眼床上的林普晴,此時的林普晴面色慘白的望著自己,目光裡又是心痛又是哀懇,不由得在心裡重重的歎息了一聲。
「逆子!《顏氏家訓?治家篇》,你給我背一遍!」沈葆楨指著沈瑜慶,大聲喝令道。
沈瑜慶的身子又哆嗦了一下,他低著頭,輕聲的背了起來。
「……夫風化者,自上而行於下者也,自先而施於後者也。是以父不慈則子不孝,兄不友則弟不恭,夫不義則婦不順矣……」
「大聲背!」沈葆楨喝道。
沈瑜慶又是一抖,趕緊大聲的背道:「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義而婦陵,則天之凶民,乃刑戮之所攝,非訓導之所移也。……」
背到這裡,沈瑜慶的聲音漸漸的又小了下去。
「孽障!你可知錯?」沈葆楨喘了口粗氣,問道。
「兒子知錯了……」沈瑜慶垂頭低聲道。
「錯在何處?」
「兒子不該妄言詆毀鯤宇表哥,惹父親母親生氣……」
「你母親若是有個好歹,你看我怎麼收拾你!還不快滾!」
沈瑜慶如臨大赦般起身,跌跌撞撞的衝出門去。
沈葆楨看著沈瑜慶的背影消失,眼中怒火稍斂,快步來到林普晴的床前,握住了妻子的手。
「這會兒如何了?好點兒沒有?」沈葆楨的臉色剛剛轉為平和,但聲音裡卻透著焦急。
「不妨事……吐了這一口血,倒是覺得心胸暢快了許多……」林普晴歎了口氣,看著還跪在地上的一群小兒女,說道:「都別跪著了,快起來吧……」
幾個小兒女紛紛站了起來,圍到了母親的身邊,沈葆楨看到幾個孩子的眼中噙著淚花,用手輕輕的撫著他們的頭,發出了沉重的歎息。
「那個先生,真是混帳,竟然在孩子們面前挑動是非,我這就叫人去辭了他。」沈葆楨恨恨道。
「辭了吧,再挑一個穩重些的先生,莫要找這等迂頑不通事理之輩……」林普點了點頭,輕聲道。
「鯤宇這一次出使回來,只怕要被人戳穿脊樑骨了。」沈葆楨歎息道,「他的前程,只怕真是就此毀了。真是讓人好生擔憂。」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林普晴的眼中閃過堅毅的光芒,「林門有後如此,先父兄嫂聞之,亦當含笑九泉!」(,!
ps:公元192年,呂布與貂蟬私會於鳳儀亭,恰逢董卓回府撞見,大怒道:「我老婆你也敢碰!」搶上前來,當胸就是一拳,呂布猝不及防,口噴鮮血,當下心生忿恨。是夜,呂布急奔關東諸侯大營,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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