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你放心去吧,我不會像何後,受十常侍蒙蔽挾制。國家艱難,須是一力任之。我原知汝平昔公忠體國,你須得為國家任此艱苦。你辦事明白細心,又肯任勞任怨,年少一輩,實是尋不出幾個。你便放心辦事罷。』
對:『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臣恐徒使任過,辜負天恩。又不敢先辭,是以先行稟明。』
問:『旁人說你閒話,你只不要管它。他們局外人,隨便瞎說,全不顧事理。你看此時兵餉兩絀,何能復開邊釁?你只一味替國家辦事,不要顧別人閒說,橫直皇上總知道你的心事。』
對:『承太后天諭,臣不敢不凜遵。』
問:『總理衙門哪一個不挨罵?一進總理衙門,便招惹許多言語,如今議政王大臣也被他們說的不像樣。』
對:『王大臣為國宣勞,一切擔當得起,此豈可輕議?』
問:『然,這出洋本是極苦差事,卻是別人都不能任,你須是為國家任此一番艱難。』
東太后亦言:『是,這艱苦須是你任。』
對:『臣定當不負使命。』
問:『你幾時去英國?』
對:『法國事畢,臣即去英國,不稍停留。』
問:『英國也有總理衙門?』
對:『英國稱外部。所辦之事,即與中國總理衙門公事相同。聞英國近亦改稱總理衙門。其實外國話都不同,也不喚外部,也不喚總理衙門,只是所辦之事相同就是。」
問:『交涉的事,你都預備了?』
對:『是,臣已探知,英女主有意與法爭勝,欲將所得之園中珍玩一併歸還,以求通商之便。臣當見機行事。』
問:『能要回來就好。』
良久。
旨:『你就跪安罷。』
退至原位,跪稱:『臣林義哲跪請聖安。』掀簾退出,辰正二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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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然是秋日,天津衛近來的天氣已經有了幾分秋老虎的味道,自前幾日那一場透雨後,直到昨個,雖又陸陸續續又降了幾次雨,卻都是旋陰旋晴,那些許的小雨絲怕是連地皮也未濕盡便已散了,這天也就越發潮悶得讓人氣也透不過來。偏頭夜下了一場透雨,還吹了一陣子西風,清晨起來,響晴的天氣,竟透出涼意來。
也多虧了昨夜這場雨,讓碼頭東側這群前來給洪鈞送行的「清流」官員才得以一個個穿戴起全掛子的蟒袍補服,若還是前幾日那般憋悶天氣,不消別的,單單一個中暑怕就要把此時正團團圍在一處的這一群「清流名士」通通干翻在地……
「陶士兄此番遠行,實乃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站在桌擺滿了新鮮果品水陸珍饈的席面旁的赫赫有名的「清流四諫」之一的寶廷容色淒苦的執起酒壺,將眼前的酒杯一一斟滿了,對著眼前的洪鈞道:「似陶士兄這樣的聖人弟子,名士風流,卻要和那個私通法酋,早已忘了自家祖宗的狂悖之徒一樣,遠赴那法蘭西蠻夷之地,受那事鬼之辱!所謂忍辱負重,也不外如是了!」
「竹坡言重了。」洪鈞容色莊重地答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洪某即已身為大清官員。又豈能為一己之清名而獨善其身,卻壞了國家大計?」
他話音未落,周圍這一干清流當中已是嚶嚶地起了一片應和之聲——「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真名士也!」
「雖千萬人。吾往矣!」
「陶士兄當真不愧是李師傅的高足,當為我輩楷模!」……
寶廷略揚了下手。週遭的嘈雜聲立時便安靜了下去,他神色鄭重地將手中地酒杯向洪鈞面前一遞,說道:「陶士兄,前路艱難,就請滿飲此杯,以壯行色。」
寶廷繼續道:「此番一別,不知何時重逢,還請陶士兄善自珍重!來日方長,留得大有為之身在,方才談得及上報君恩,下撫黎民。」
以寶廷天生的貴介公子派頭,再配上少有的悲慼神色。讓這般碼頭送別又添了幾分淒涼味道。
洪鈞神情凝重的接過寶廷手中的酒杯,而週遭的眾位清流也各自將杯子端了起來,洪鈞與大家一一碰過了杯後,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旋即沉聲道:「果然美酒……只是不知去國之後,何日方才得以重飲這故國瓊漿?」
旁邊的眾人一個個早已是滿面悲慼,如今又聽得洪鈞語氣中竟已隱隱透出了股不知歸期何期的意思,不由得都更顯神色黯然。
「陶士兄也莫要光飲酒,這滿桌的美味佳餚,便多少也用一點吧。」站在寶廷右手邊的同為「清流四諫」之一的張佩綸見眾人一個個沉著臉不言聲,便故作爽朗地一笑說道:「聽聞洋人平日裡的吃食都是茹毛飲血——什麼麵包、奶酪……都是一看上去便覺得難以下嚥的東西。」
「只是陶士兄既然要遠赴西洋,怕也免不了要效那蘇武的舊例,過那茹毛飲血幾如禽獸的日子。」張佩綸刻意的調侃道:「此時若不放開手腳吃個囫圇飽,怕你出了洋後連想吃些故國的飯食都是奢望了呢。」
週遭立刻響起了一陣哄笑聲,隨即便又是一片七嘴八舌:「就是就是,趕緊趕緊的,不然怕你出了洋後,連京城裡豆汁兒酸梅湯的味道都記不得了。」
「那是,洋人的東西,哪有一樣是養人的?」
洪鈞也不由得失笑——他此時的悲慼原本就大半都是裝出來的,自出京之前與李鴻藻謀劃好了由他來制衡乃至鉗制林義哲的計策後,他最初的淒涼心境便立刻被「天降大任」的快感和隱隱的躍躍欲試所取代!
而在得到了皇帝親授的「密折奏陳」之權後,洪鈞的自信更是達到了頂峰!
他原本就已是加布政使銜的副使,如今再加上這個「密折奏陳」權,他就更可以名正言順在不知會林義哲的情況下將出洋後後者可能那些個「逾矩」之舉一一陳奏,而到時再由宮裡放出風後,李鴻藻便可以名正言順的發動清流官員以「有辱國體」的罪名對林義哲群起而攻之,定要將其拉下馬而後快。
退一步講,即使朝廷沒有因此而馬上對林義哲嚴加懲處,仍讓其當著「出使交涉大臣」的重任,那眾人亦可以繼續將彈劾他林某人的奏折雪片價的遞進宮去……
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只要眾人配合默契,造出輿論,進而鼓動天下士子,搞出個「舉國皆曰可殺!」的局面來,又何愁不能把這個「洋務新進」林義哲弄死?這樣一來,便可給洋務派一次狠狠打擊!
「是啊!我還當真怕久不食中華之佳餚後,就忘了這美食的味道。」洪鈞接口兒道:「不過各位放心!洪某此去,帶得國內名廚,洋食絕不吃他一口!」他起身向眾人團團一揖:「這些年來讀的聖賢書,洪某不敢一日或忘。此去泰西,定當宣我聖人之教,使西夷見天朝使臣威儀,不敢小覷我中華!」
洪鈞正慷慨激昂地說著,卻在突地「嗯」了一聲後嘎然而止!他盯著眾人背後望去。一雙眼中已滿是驚詫!
略感驚奇的眾人人也不由得扭過頭去,隨即便神態各異的露出了各自不同地驚訝之色——在他們目光所及之處,一名穿著官服頭戴頂戴的年輕人正帶著幾名僕人,向著他們步履穩重的走來。
眼前的年輕人天生一張俊秀面孔,眉眼之間卻透著一股英氣,儘管身著官服,但別有一種瀟灑飄逸的姿態,恰如臨風玉樹,令人一見忘俗。
他看了看一眾為洪鈞送行的人,只是微微一笑。
「陶士兄來得早。」他衝著眾位清流拱了拱手,「諸位早。」
看到林義哲和自己見禮,洪鈞略感意外,他想起了師傅的交待和自己的副使身份,便強自笑了笑,舉手還禮。
見到洪鈞和林義哲見禮,張佩綸和寶廷對望了一眼,也笑了笑,和林義哲見禮。看到「四諫」中的「兩諫」都和林義哲見禮,其他的清流官員們也都向林義哲略略拱手。只有少數幾人傲不為禮,將身子背轉了過去。
林義哲知道他們是在給洪鈞餞行,便帶著自己的幾位隨從來到了碼頭前。而洪鈞也沒有招呼他過來,而是和眾位清流繼續進行著自己的餞行宴。
「大人!船來了!」洪鈞的一位僕人喊了一聲。
洪鈞和眾清流轉頭望去,不多時,汽笛長鳴,海天一線當中,緩緩的現出了一艘三桅蒸汽軍艦的身影。
此時此刻,這艘天藍色法式塗裝的戰艦在港內的一應西洋輪船及中國帆船中,顯得分外的醒目。
「這不會是洋人的船吧?」立在洪鈞身邊的寶廷說道。
「不會不會,這是咱們大清的船。」同為「清流四諫」的張佩倫搖了搖頭,指著艦桅上飄揚著的那面方形的紅底金龍戲珠旗說道,「看,上面有咱們大清的龍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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