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每日宮中嬪妃皆蜂擁來往於棠梨宮,面上帶著關切的微笑,嘴裡說著貼心的話語,棠梨宮熱鬧非凡。唯有我知道,探望病中的長公主是虛,打聽誰將代替長公主來看護三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卻是實;就連皇后郭瑩秋亦忍不住,帶了兩盒名貴的鹿茸,還有許多珍貴的補品來到曾誓此生決不踏進半步的棠梨宮,親熱地在榻前一邊拉起我的雙手,一邊說著體己話。話過三巡,這才心滿意足起身進得內室看了看三個孩子。
「長公主真真有心啊,瞧瞧,小皇子殿下長得,真叫一個虎頭虎腦……來,讓母后抱抱……」
內室裡的郭瑩秋剛稱讚了幾句,小皇子卻是哭了起來。不多時,郭瑩秋從內室裡退出來,面色訕訕,勉強笑道,「這麒王殿下,倒還認生呢。」
皇后出來的時候恰被迎面進來的梁文敬看在眼裡,慌張行禮之際,全然沒有注意到梁文敬眼裡閃過的不易覺察的厭惡……
內室裡的啟雨哄了好久才被哄下,待皇后走後,喜兒才出來道出原委。原來皇后進去後,想抱抱啟雨顯示一下慈母心意。沒曾想抱啟雨的時候,忘記放下手中的帕子,抱的時候一手連帕子亦兜了起來,恰好帕子一端絞在另一隻手的手指上,想撤出手重新抱抱身體尚還綿軟的啟雨的時候,啟雨差點從她的手裡滑下去。幸好一邊的奶娘手疾,雙手迅托住啟雨的小腿,才堪堪接住。
啟雨受此一驚,不哭才怪。
皇后滿面通紅,訕訕放下啟雨,一旁的奶娘嚇得亦是手腳綿軟,待皇后走了之後直念阿彌陀佛。
梁文敬聽後,淡淡道,「到底是不曾生養過,毛手毛腳,果是不中用。」
這一句倒把在榻上剛吃過藥正喝蜂蜜水的我說愣了,蜂蜜水放在嘴邊,再也喝不下去。
梁文敬說完轉頭,,見我端著玉碗神情怔怔,亦是一愣,隨即有些難堪,忙陪笑道,「朕是說……」
「皇兄,不曾生養,是不是就真的不中用了?」突然,我愣愣問道,端著玉碗的手亦有些顫抖。一旁的喜兒手疾,忙接下我手裡的碗,退到一邊。
梁文敬微皺眉峰,漆黑的深眸稍稍一斜,喜兒幾個侍女慌忙退了下去。
梁文敬這才幾步來到榻前,俯身雙手扶住我的臂膀,急急道,「卿卿,朕適才……是說錯了話——朕說的是皇后,並不是說你。」
頓頓,見我不語,接著道,「你雖然不曾生養過,但是待朕的孩兒如己出,朕都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你……」
我心口一窒,垂眸下去,望著被衾上蒼白瘦削的指尖,驀地湧起濃濃的心酸,不知為何,瞬間竟是眼前一片模糊。
梁文敬微歎口氣,將我擁進懷裡,輕輕撫摸我的後背,喉間低低的聲音,「是朕錯了……」
我微揚起頭,怔怔道,「皇兄,是不是,我亦如皇后般,此生亦不能生養?」
梁文敬頓時愣住,漆黑的眼底湧上淡淡的疑惑後,臉色瞬間有了些許蒼白,扶住我肩膀的手亦慢慢鬆了下來。回過神後,雙手重新扶住我的肩膀,緊盯著我的雙眸,急切道,「卿卿,相信朕,朕可以醫好你的病……」
我抬手輕輕按上梁文敬抓得我有些疼痛的手背,使勁壓抑下喉間的苦澀,「皇兄,臣妹即使此生不能誕育子嗣,但是眼前這三個孩子,臣妹亦算是對皇兄有了交待……」
梁文敬聞言深深動容,坐在榻邊,緊緊擁住我,「朕,沒有保護好你……終是朕負了你……」
如今有馮昭儀與方婕妤細心照顧三個孩子,我倒是可以歇歇了。想起那些細心看護孩子不眠不休的夜晚,心裡還是微微打怵,倒不是怕累,只是因為梁文敬將孩子托付給了自己,一旦有個閃失,卻不是自己能擔待的。奶娘每日淨身沐浴後才能喂哺,孩子吃的穿的用的,皆是精心挑選,絲毫馬虎不得。自己不僅如此,就連喜兒,蝶兒幾個侍女亦是跟著是輪流換班,幾個月折騰下來,亦是瘦了不少。好在梁文敬看著茁壯成長的孩子眉開眼笑的同時,亦未忘記辛苦看護孩子的棠梨宮所有的人。
棠梨宮所有的侍女及奶娘皆是賞賜連連,其他宮的下人聽著都眼饞不已。
棠梨宮先前因為長公主炙手可熱,如今長公主又奉旨撫養皇子,自是寵上加寵,連喜兒都有些喜滋滋的,回來嚷著多少宮的下人們都悄悄讓喜兒捎個信,想來侍候長公主。
我邊聽著喜兒在一邊喜滋滋地絮絮叨叨,邊微合眸躺在庭院裡美人榻上,曬著秋日的暖陽。啟雨、啟菏和啟仲亦被奶娘抱出來,曬著陽光。
彼時初秋已過,陽光雖是暖和,空氣裡卻是有了清冷的味道。
身上蓋著西域波斯進貢的薄絲絨毯,享受著陽光下片刻的靜謐,倒有那麼一刻想起了小時候偎依在母親懷裡暖暖的感覺。
啟雨啟菏已快有五個月大,小嘴裡開始咿咿呀呀;由於當日太醫幾乎要斷言由於母體受毒害,加上早產,兩個孩子成活不易,所以啟雨啟菏雖然明顯要瘦小些,但是畢竟健康成長著。快兩個月大的啟仲則是吃什麼都香,除了睡覺,就是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甚是喜人。
一看到啟仲,難免要想起那遠走西南的康靖王,宮內飲鴆自裁的蘭貴妃,雖是心裡使勁壓抑住自己不去想啟仲的身世,心裡還是半是惘然半是感歎。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蘭貴妃臨死前認下了自己所作的孽,卻語出驚人,她的所為不只是報復太后,更是為了所謂的大梁的「真正龍子」。原來,她一切看得都很清楚,蓄謀已久,慢慢開刀。就為了讓所謂郭家的血脈斷了,來誕下真正大梁基業的後人。
現在不由明白過來,想來是自己之前領會錯了太妃的「為了大梁的基業」的意思。之前以為後宮皇后無德,為了中宮地位不動搖,才使得宮中子嗣艱難。常太妃雖是對太后恨之入骨,仍是深明大義,托自己憑一己之力保住梁文敬的子嗣,使得大梁的江山後人綿延下去。如今看來,這常太妃所謂為了大梁的基業,只不過是讓自己保住康靖王梁文宣的子嗣而已。
想到此,身上還是沒來由地出了一身冷汗。蘭貴妃在後宮殘殺皇室子嗣,卻從未出事,臨死又斷言梁文敬並非先皇所生,只是太后與郭濟的私生子,若不是授之於右相,又怎會知曉如此驚天秘密?再繼續追溯下去,那以往蘭貴妃回去探望病危的右相,又怎麼能只是簡單的巧合?
……
我閉眼躺在那裡,突覺身上一陣寒意襲來,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一陣淡淡的清香飄來,即使不睜眼亦能知道眼前站的是誰。
「今日天氣靜好,皇兄朝政不忙?」我依然微闔眼,並未起身。
「長公主耳力真是愈來愈好了……」梁文敬語氣輕鬆,想必心情不錯。
我睜開眼睛,看著眼前模糊的人影,輕輕歎了口氣,從美人榻上慢慢起身,已經有手扶了上來。
伸過來的手暖暖的,指節分明的手掌將我的手緊緊握住,溫熱的氣息吹在我的臉上,隱約有些**。接著梁文敬緊挨自己坐了下來。
「這幾日朕忙得焦頭爛額,你可有好些?」梁文敬溫和的聲音響在耳邊。
宮中誰也不知道長公主這積勞成疾,大病一場不僅不能誕育子嗣,亦因毒成了半盲的人。
我垂眸淡淡道,「多謝皇兄掛念,臣妹還好。」
自己這樣說,無疑更增添了梁文敬的愧疚。
自毒知曉我眼睛半盲後,梁文敬嚴令宮中嬪妃出入棠梨宮,除了來看護皇子的馮昭儀和方婕妤,更是嚴令棠梨宮下人不得向外透漏半個字。
而馮昭儀和方婕妤,雖是每日來我這向我稟報三個孩子的情況,但因我的身體,亦是言簡意賅,除此外亦無半句廢話。
我已從太醫那知曉自己這次毒並非偶然。
幾位太醫輪番診脈後,斷言自己之前曾飲過什麼藥,令體內寒氣陡增,使得自己本已寒氣太重的身體雪上加霜;這次「幽魂香」的毒雖當時只是讓自己身體有短暫的麻痺,不至於喪命,但是,毒卻早已滲入身體。如果不是為幾個孩子日夜操勞,不至於毒,最多只是身體弱些,靠補藥亦會慢慢將毒排出體外。
而身體過分的勞累誘了「幽魂香」在體內的餘毒,使得自己的眼睛幾近半盲。
因之前的霍太醫早已言明「幽魂香」乃西域滅絕的西車國所用,所以無解。梁文敬縱是再糊塗,亦不可能不懷疑到霍太醫身上。相反,梁文敬是個極聰明之人,又為何由著自己囚禁霍太醫,而不過問半句呢?尤其是自己在知曉正是西車族的後裔長孫鷺眉下此狠手的時候,梁文敬到底聽去了幾分,自己未嘗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