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我們可以走了。」
出趟門不容易,管家陳良出於安全考慮,分別從「銀色出租汽車公司」、「大利車行」和「祥生」叫來三輛車。
錢先生和李顯貴著陳大少爺的裝束,在白俄保鏢及門房張慶喜等人的擁簇下,分乘前兩輛車先走,試圖引開有可能正監視著陳公館的軍統特務、日本人以及76號的爪牙。正主陳繼祖則換上yin丹士林長衫,戴著禮冒,從後門上第三輛車。
「轉彎口沒人,開車吧。」
陳大少剛鑽進後坐,站在路口望風的阿彪就摁著盒子炮小跑過來。人靠衣裝馬靠鞍,換上套黑色的新行頭,他顯得格外精神。
僱主如此謹慎,連車行司機都跟著緊張起來,隨著阿彪的一聲令下,踩油門、猛打方向,一溜煙地駛上哥倫比亞路。
陳公館本是有車的,不但有車,還有專職司機。只不過車被炸得不成樣子,到現在還在工廠修理;司機也沒陳大少爺這麼幸運,同骨灰盒裡的陳老爺子一樣,橫死當場且面目全非。
身邊的良叔一聲不吭,開車的司機緊張兮兮,坐在副駕駛上的阿彪更是如臨大敵!
氣氛有些壓抑,陳大少爺生怕有點風吹草動,昨天才開始摸槍的阿彪會走火,便故意找些話來說:「良叔,租界上這兩天有什麼新鮮事。」
或許是「做賊心虛」,大管家沉吟了片刻,居然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說:「外面盛傳汪兆銘到了上海,還要跟日本人合作搞什麼『和平運動』,甚至另立政府。雖在河內發表『艷電』後大家對他的看法為之大變,也失望的很,卻仍希望他能變一套新戲法。如今進入日本人控制的地區,恐怕真是要當漢奸了。」
車上就司機一個外人,提這些無疑是想表明他的立場,陳大少爺被搞得啼笑皆非,暗想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令他倍感意外的是,這個時代的司機同樣八卦,居然接過話茬,煞有介事地說:「據說宋子文曾開出一張名單,凡是與政治上有關的人物,每人分送所需要的船票,要他們離開上海,再坐飛機到後方,免得將來被日本人利用。軍界中人,凡是退休在租界作愚公的老軍人,亦由當局分別緻送路費,要他們各奔前程。人家走都來不及,他倒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陳大少爺樂了,忍不住地笑說道:「看來這位師傅肯定聽到了什麼內部消息。」
「外面都炒得沸沸揚揚,想不知道都不行啊!」司機搖頭晃腦地說,「從前落水當漢奸都是些第三流、第四流甚至不入流人物,他們做漢奸都起不到什麼顛覆國家的作用,只是為了錢。但姓汪的不同,他有聲望、有歷史,一來就高唱什麼『和平主義』,連他這樣的人物都落水當漢奸,這抗戰救國或許真沒希望了。」
正如他所言,像之前的「黃道會」常玉清、滬西警局潘達等人,都承認自己落水做漢奸,沒國家、沒祖宗,只是為了錢。雖然由日本人拿出錢來搞各種機構,但都免不了要避東避西,不敢公開露面,只好在虹口和滬西苟且安一時。
汪精衛則不然,他不僅是國民黨二號人物,還曾先後另立過兩次政府,其能量是那些小漢奸們所無法比擬的。
「還有一件趣事,」管家陳良顯然不想錯過任何一個告誡少東家的機會,從身下抽出一份報紙,說:「《大美晚報》的副刊主編朱惺公不知少爺聽說過沒有,就是那個首創『滬西歹土』的狂士。今天他又出風頭了,竟把汪精衛當年行刺攝政王載灃未遂,於獄中所寫的『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改為『當時慷慨歌燕市,曾羨從容作楚囚。恨未引刀成一快,終慚不負少年頭』,博得一片喝彩啊。」
陳繼祖哪能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可時至今日,除了虛與委蛇之外還能有什麼更好的選擇?作為曾整天高喊「收復釣魚島」、「活捉蒼井空」的憤青,他也想當一個民族英雄。無奈這副皮囊的出身尷尬到極點,別說真刀真槍的去跟鬼子干了,就算現在真跟鬼子來個玉石俱焚,別人也不會說他句好話。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想到這些,陳大少爺的心情變得格外沉重。
「少爺,到了,我們下車吧?」
不知何時,車已駛到憶定盤路,並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裡緩緩停下。阿彪環顧下四周,見沒可疑人物,身後也沒車跟來,便替大管家和少東家拉開車門。
中西女塾,上海灘最好的女子學校!
這所風格完全貴族化的教會學校,教學生們怎樣做出色的沙龍和晚會女主人。全是英語授課,講音樂、體育、科學,用全套美國教材,連國母宋q齡和民國第一夫人宋美齡都曾在此求學過。
同時,這裡也是十里洋場衡量家庭是否體面的標桿。
按照當下的風氣,像樣的家庭都應該在西郊有別墅,都應該有美國汽車,家裡的女兒都應該在中西女塾上學;連中等人家,也願意節衣縮食,把自己的女兒送進這所學校;有抱負的人家,更希望女兒在這學校裡接受最好的美式教育,讓她們有勇敢的心和給自己的生活一個最好的建設;沒有抱負的人家,則希望女兒在這裡開眼界。對這樣的人家而言,女兒從這裡畢業,就像份上好的嫁妝一樣。
陳家財大氣粗,陳大少爺的便宜妹妹子琪、子菁,自然要上上海灘最好的學校。沒曾想良好的教育也成了把雙刃劍,竟把倆千金小姐教育得不回家了!甚至連電話都不接,以至於急著把他們送走的陳繼祖,不得不冒著被暗殺的危險,親自來勸。
「陳先生吧?」
來前打過電話,三人剛走到校門邊,一個三十歲上下,身著西式裙裝的老師迎了出來,對陳管家歉意地說:「一接到電話,我便去通知子琪和子菁同學,也苦口婆心地勸說過,可她們就是決意不肯回家,說起來我們校方也有責任。」
「有勞劉老師了,家門不幸,她們也有她們的難處。」
「您能如此通情達理,我的心就好過多了,外面不是說話的地方,來……二位這邊請。」
劉老師一邊說著話,一邊偷看著陳大少爺,似乎並不陌生,甚至還帶著幾分警惕。
事出有因,陳大少爺沒有生氣,事實上人家能讓他進門已經很不錯了,畢竟之前的陳繼祖是這裡的「常客」!為了追妹妹的同班同學、有校花之稱的丁小姐,他是出盡了洋相,把中西女塾更是搞得雞犬不寧。
「鄙校校規甚嚴,想必二位並非一無所知,你們先用茶,我這就去叫她們。」
毫無疑問,有斑斑劣跡的陳大少爺在,他們是別想進入校園的。好在門房很大,還有間精緻的會客室。陳管家連忙起身道謝,並將她一直送到門外。
「揚子江濱兮歇浦旁,有女校兮世界光。風和藹兮讀書堂,教人處世立身方,幼而學長為眾所望,邦之英俊國之祥,積中發外兮端且莊,憑將學識整紀綱,更願身心健與康……」
幽靜的校園、嘹亮的校歌,讓如坐針氈的陳大少爺,禁不住想起自己的大學時代。確切地說是想起自己那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同樣沒追到手的班花李亞男!
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或許已經結了婚,不知道哪個高富帥有那個福氣,唉……事到如今,想這些有什麼用?都來到了這個亂七八糟的時代,想也是白想,何必自尋煩惱。
「不見!說不見就不見!」
「是啊劉老師,您就別為難子琪和子菁了,都已登報聲明了,為什麼還要藕斷絲連?」
嘰嘰喳喳叫喊聲傳來,讓陳大少爺好不尷尬,甚至暗想既然你們都不認這個家,我還上趕著自取其辱幹嘛!突然間,竟有種拂袖而去的衝動。
「血濃於水,無論如何還是要見一見的,同學們,你們都回去吧,我想子琪和子菁同學會作出正確的選擇。」
陳大少爺不願出去丟人現眼,陳大管家卻不行,連忙拉開木門,哀求道:「大小姐、二小姐,給良叔一個面子,進來跟大少爺說幾句話,就幾句……」
老師勸,朝夕相處的同學拉,子琪和子菁騎虎難下,良叔的哀求更讓她們有幾分不忍,再想到那句「血濃於水」,遲疑了好一會兒的陳家姐妹,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生怕夜長夢多,陳良「彭」的一聲帶上房門,把自己、劉老師和那些千金大小姐們都關在外面,讓陳繼祖兄妹們在裡面說話。
「哥……你……你怎麼來了?」
令陳大少爺不可思議的是,剛才還言詞激烈、誓於家庭一刀兩斷,徹底劃清界限的兩姐妹,進來後的態度竟與之前有著天壤之別!子琪不但叫了他一聲哥,子菁更是撲進他懷裡,梨花帶雨地嚎啕大哭起來。
「傻丫頭,別哭了,讓外面人聽了笑話。」
「嗯……我不哭。」
話雖然這麼說,但淚水卻從姣好的臉龐上淚潸潸而流,連陳大少爺的心漸漸都變得有些苦澀,於是一邊幫她們擦拭著眼淚,一邊低聲問:「這麼久沒回家,你們過得怎麼樣?錢夠不夠花?」
「有一個漢奸爸爸和一個漢奸哥哥,你說還能過得怎樣?哥……千萬別生氣,我只是……」
「我知道,」陳繼祖長歎了口氣,搖頭苦笑道:「我知道你們並不容易,畢竟人言可畏,落在誰身上都不好過。所以儘管你們不回家,姨娘和我也從未怪過你們,我想連爹的在天之靈都不會怪罪你們的。」
提起爹爹,兩姐妹哭得更凶了,一個勁地罵自己不孝,那份痛楚簡直難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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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再次感謝二十八樓兄和書錯兄的打賞支持,感謝不盡、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