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宣府到北京三百里,快馬加鞭一日一夜便至。
聽說王賢回來,朱瞻基打馬出城二十里迎接,兩人見面之後,同時下馬,同時下拜
「殿下這是要折殺微臣。」王賢趕忙去扶朱瞻基。
「我這條命是你給的,你當得起這一拜」朱瞻基卻執意拜了一拜。
王賢只好拜四拜還回去,朱瞻基把他扶起來,兩人執手相望淚眼,朱瞻基定定看著王賢,突然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十分用力,當時半邊腮就紅了
「殿下這是於什麼?」見他還要打自己耳光,王賢趕忙死死拉住朱瞻基,泣道:「您這是要逼死微臣麼?」心中卻暗叫道,好在老子的演技,沒有被原生態的生活磨滅掉。
「當初我不聽你的勸告,還抽了你一馬鞭,你卻毫不計較,以命換命把我換了回來,這些日子每每想到此,我便五內俱焚」朱瞻基搖頭垂淚道:「邀天之倖,你安然返回了,不然我得悔恨歉疚一輩子」
太孫殿下這份情真意切,讓王賢感到好受不少……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當初朱瞻基一意孤行,王賢真想撒手不管,由他去死。雖然因為自己的一切都壓在他身上了,王賢要豁出命去把他救回來,但心裡要說不怨他,那王賢就是泥捏的了。
朱瞻基的歉疚,有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聽得王賢不得不打斷他道:「殿下我風塵僕僕趕回來,是聽說你和太子有麻煩……」
「唉……」朱瞻基神情一滯,滿臉憂愁道:「這次麻煩大了,弄不好就是個滅頂之災」
「啊」王賢驚聲道:「何至於此?」
「聽我跟你慢慢道來。」朱瞻基示意他上馬車,給王賢倒了一杯茶水,自己也端起一杯,望著裊裊的白氣,太孫殿下陷入那段太不愉快的回憶。
時間回到兩個月前,明朝大軍在大勝之餘,放棄全殲馬哈木的機會,班師回朝。當時朱棣對眾將的解釋是,不能把瓦剌一下打死了,不然會讓韃靼撿便宜的,維持兩邊的均勢才是王道。
但當大軍回到廣武鎮時,將士們卻品過味來了……皇帝撤兵的理由固然沒錯,但以朱棣要麼不做、要麼做絕的性格,是不會那麼輕易放過馬哈木的。之所以急忙收兵,是因為糧草不濟
之前皇帝便已經下旨,說因為糧道太遠,糧食供應不上,全軍改為一日兩餐,說等到廣武鎮就好了。但當大軍到了廣武鎮,才知道這裡的糧庫被燒,糧食損失慘重,而應該調來的後續軍糧卻遲遲不見蹤影。
朱棣雷霆震怒,斬了十幾個管糧倉的文武官員,卻也只能撇清他自己,解決不了缺糧的問題。
大軍不能坐等,只好節衣縮食,勒著腰帶趕路,指望著能早日碰上運糧的隊伍,但運糧的隊伍遲遲不見蹤影,大軍僅存的十萬石糧草很快告罄,只能改為一日一餐,還得靠殺馬度日……起先是拉車的駑馬、騾子、駱駝之類,這些殺光了,又朝戰馬下手。那都是價值百金的良種戰馬立下赫赫戰功的功臣啊將士們淚流滿面,萬分不捨,但為了不讓牲口與人爭糧,只能殺馬果腹。
此時軍中的氣氛完全逆轉,再無大勝之後的興奮,取而代之的是傷心憤懣以及怨恨將士們恨後方那些混蛋,自己在前方拚死拚活,他們卻連個軍糧都運不上來
此中困頓,就連見慣了大風大浪的永樂皇帝,也覺著束手無策,坐在御座上愁眉不展,伴駕的臣子們都不敢作聲。這些日子,這般文人也遭老罪了,一天一個窩頭,根本食不果腹,餓得兩眼昏花,連說話的勁兒都沒有。
「臣有罪,請陛下殺了臣,以安軍心。」戶部尚書夏元吉出列叩首道。
「跟你有什麼關係,」朱棣擺擺手,歎氣道:「朕真後悔當初沒讓你在後方坐鎮,不然怎會有今日的局面?」
「是臣思慮不周,當初只想著,靠存糧就能勉強夠大軍返程,誰想到大火燒了廣武鎮。夏糧又沒及時運到,才會出現這種局面。」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夏元吉黯然道:「當初要不是臣執意只開三分之一的常平倉,現在大軍說不定不會缺糧。」
「老百姓也得過日子,朕打仗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百姓。」朱棣搖搖頭道:「不要自責了夏愛卿,你沒有錯,快起來吧。」
「謝皇上。」夏元吉支撐著爬起來,又聽朱棣道:「你們都回去歇著吧,站在這兒怪累的。」眾大臣謝恩告退,卻又聽皇帝道:「夏愛卿,你留一下。
待大帳裡只剩下皇帝和夏元吉,朱棣歎息一聲道:「你說說,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皇上,臣也覺著蹊蹺。」夏元吉緩緩道:「從時間上看,至少北方的夏糧,應該足以運過來了,不知道哪裡出了狀況,到現在遲遲沒運到。」
「你說,不是天災,而是**?」朱棣冷聲問道。
「臣不敢妄測。」夏元吉只覺一陣眩暈道:「還得讓後方的人自己說說。
「不錯。」朱棣點點頭道:「朕已經傳旨讓趙王火速前來見駕,到時候再做處置吧」
「是。」夏元吉應一聲。
「朕已經召集官兵,給他們鼓鼓勁兒,」朱棣長吁口氣,斂去臉上的憂愁,換上一張笑臉道:「你也一起去。」
「遵旨。」夏元吉便陪著朱棣出了大帳。
營地裡,將士們已經被召集起來,全體席地而坐,見皇帝駕到,紛紛起身行禮,朱棣擺擺手道:「不用拘禮,都坐下吧。」
他一路上拍拍這個,敲敲那個,來到場地中央,站上一輛大車,語重心長對眾人道:「朕知道,大勝之後面對這個局面,換了誰都接受不了。但天有不測風雲,大軍出征在外,什麼問題都會碰上。朕戎馬生涯三十年,缺糧的事情,也不是遇到一回兩回了,那年征北元,因為戰線太長,返程時斷了糧,我們是靠煮皮帶、吃棉絮撐過來的。這會兒比上次的情況要好多了,起碼還有牲口可以殺著吃。大夥兒一定得咬牙挺住,須知道,這一仗起碼打出十年的太平,朕的行事你們是知道的,朕豈會虧待你們這些大功臣?」說著捋一捋剛硬鬍鬚,朗聲笑道:「後半輩子的好日子在等著大伙呢,眼下這點苦算得了什麼?你們說對不對?」
眾將聞言紛紛點頭,讓皇帝一開導,情緒果然好了很多……是啊,回去了論功行賞,就要過上好日子了,可不能這時候掉鏈子?何況皇帝同他們一樣,也都是一日一餐,五十歲多的老人家都堅持的住,他們有什麼堅持不下的?
「最後告訴你們個好消息,」朱棣大聲宣佈道:「朕已經命趙王調集宣大一帶的每一粒糧食,都給咱們運過來。」頓一下道:「算起日子來,最多十天就該到了」
在朱棣的鼓舞下,隊伍重新鼓起士氣,繼續前進,可是世上只有架起鍋子煮白米,沒有架起鍋子煮道理的。朱棣的大道理提神不解餓,要是再過幾日不來糧食,馬殺絕了就只能吃人了
而且老吃馬肉還有個問題,就是許多人的腸胃適應不了,活活拉稀拉死了幾百人。朱棣知道這事兒後流了淚,發誓要嚴懲造成這一切的兇手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終於終於,在大軍山窮水盡之時,趙王朱高燧親率兩千車糧食趕到了。兵士們立時歡呼雀躍,高呼皇帝萬歲,趙王千歲興奮的手舞足蹈、淚流滿面
聽聞軍糧終於押到,朱棣按捺不住親自出迎,朱高燧本來正接受將士們的歡呼,見父皇來了,趕緊跳下馬,俯身跪在朱棣面前,已是泣不成聲道:「父皇,您的龍體清減了不少,叫您吃這樣的苦,兒臣實在是罪該萬死」
「好說好說,糧食能送到就好。」朱棣滿面笑容應一聲,吩咐道:「快快傳旨,立即埋鍋做飯,讓將士們吃頓飽飯」
立時又是一陣歡呼,整個軍營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朱棣並沒有立時發作,而是讓趙王去休息,直到晚上他來請安時,才屏退左右,淡淡道:「這次你表現不錯,先是解決了軍糧的出處,這下又解了大軍的燃眉之急。」
「兒臣無地自容。」趙王忙起身道:「讓父皇和將士們忍饑挨餓,兒臣實在是太失職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朱棣和顏悅色的問道,眼裡卻寒光迸射,他的手緊緊握著桌上的鎮紙,其實是在克制內心的怒氣。「讓糧食遲遲運不上來。」
「兒臣要向父皇請罪」朱高燧猛然跪地道。
「何罪之有?」朱棣笑笑道。
「兒臣為了給大軍籌糧,殺了宣府的知府」朱高燧叩首道。
「為什麼殺他?」朱棣淡淡問道。
「兒臣這個督糧王爺要開宣府的糧倉,他卻執意不肯,說是山西遭了災,災民都湧到宣大了,要賑濟災民兒臣見他百般推諉,想到父皇和幾十萬大軍正餓肚子,一時腦熱,便拿了他的腦袋示威,這才逼得宣大各地的官員開倉交糧」朱高燧叩首道:「兒臣膽大妄為,請父皇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