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朱棣騎著巨大的戰馬,身披寶甲,手提長刀,威風凜凜。他並不是做做樣子,而是衝在最前線,已經砍翻了好幾個瓦剌騎兵。雖然有侍衛們捨生忘死的護衛,但戰場上刀劍無眼,他又這麼顯眼,還是十分的危險。
朱棣是個能拚命的皇帝,當年靖難之役,他次次身先士卒,不知多少回身陷重圍。現在當了皇帝,都已是天命之年,還親自提刀上陣砍人,這份彪悍勁兒,在歷代王朝的皇帝中,自稱第二,沒人敢爭第一。
但有人不禁要問,至於麼?你都已經是皇帝了,麾下猛將如雲,何必要親自上陣呢?答案是至於,就像當年靖難之役,他以一軍之力硬撼朝廷百萬大軍,不身先士卒別人根本不會跟著拚命一樣,現在當了皇帝後,朱棣當然不想再拚命,但他還是有不得不拼的原因……
因為大明軍隊的戰術十分複雜,先以步兵誘敵,待敵人衝鋒之後,再換成神機營一陣猛轟,當對方被打懵時,兩翼重騎兵對敵展開夾擊,同時神機營撤出戰場,最強大的騎兵三千營從正面進擊,與五軍營、龍驤衛一起圍毆對手。
其實在大明建國初,徐達、常遇春、藍玉等人,只靠騎兵就可以完全壓制蒙古騎兵,一個衝鋒,就能攆得對方落荒而逃,根本不用這麼複雜。但大明立國幾十年來,優渥的生活條件,削弱了官兵的戰鬥力,已經難以在馬上對蒙古人取勝了。朱棣正是敏銳的察覺到這一點,才引入了槍炮、採用了複雜的戰術,以此重新建立起對蒙古騎兵的優勢。
但無論是槍炮還是複雜的戰術,都對士兵有極高的要求,無畏的膽魄和良好的執行力是必不可少的。說白了就是,他們必須在戰場上拿出平時訓練的大致水平來,一旦戰術執行不到位,就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用敵人來攻,便先自亂了陣腳。
朱棣自家人知自家事,大明朝再沒有徐達、藍玉這樣的大帥,能讓士兵臨陣不慌,甚至有超水平發揮,只有個張輔還可用,卻在交趾平叛,所以他不得不親自上陣,以皇帝之尊親冒矢石,來激發將士們的勇氣。
這招雖然冒險,但絕對管用還有什麼比皇帝親自提刀砍人,更能激發將士鬥志?看到朱棣身先士卒衝上去,將軍們哪個敢畏縮不前?全都披掛上陣、提刀和瓦剌人拚命士卒們更是血往上湧,連皇帝都不怕死,我們還有什麼好怕的?跟著這樣的老大,就是死了也值
忽蘭忽失溫的大草原,已經變成了戾氣沖天的殺戮場,所有人都忘掉了生死,只知道機械的揮舞著兵刃,帶起紛飛的血雨,殘肢碎肉漫天飄灑,這時候人已經不是人,變成了嗜殺的野獸。即使掉下馬來依然酣戰不休,沒了兵刃,就抱住敵人,用牙咬、用腳踹至死方休……
如茵的草地早就被踐踏成稀泥,又被血流染成詭異的紫黑色,戰場上的空氣令人作嘔、令人窒息,令人恐懼,尋常人看一眼,都會魂不附體
戰鬥變成了絞殺,變成了意志的較量,就看雙方誰的神經更堅韌,誰更能忍受犧牲、誰能堅持到底,勝利就屬於誰
瓦剌軍隊後方的高山上,馬哈木已經面如白紙,口中喃喃道:「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就按照他的思路發展,直到結尾前的一刻,仍然一切順利,卻在最後一刻發生了逆轉
在他的謀劃裡,這應該是一場伏擊戰,一場殲滅戰,三萬鐵騎從高處俯衝而下,滾滾洪流摧枯拉朽,將明軍沖個稀巴爛。然而現在是,大軍衝下去之後,不僅沒有把對方沖個稀巴爛,反而被人家三面包圍,陷入了纏鬥
他猜到了開頭,沒猜到發展,但已經能夠看到結果……明軍的戰鬥力有所退化,蒙古人的戰鬥力退化的卻更加厲害,他們早已不是成吉思汗的上帝之鞭了。從元朝末年,就不斷敗在漢人手中,早就沒了那份天之驕子的必勝之心而且明軍那邊,是皇帝在帶頭砍人,皇帝不退,將士們自然死也不能退,瓦剌軍這邊,馬哈木卻躲在後方,雙方對將士的激勵高下立判,越是在煎熬考驗的時刻,這種差別就越是明顯
「大哥,不能再打下去了。」太平急了,他的部族被安排打頭陣,損失也最大:「明軍的步兵一旦包抄到位,我們就被合圍了,所有人都逃不掉」
「明軍這是圍三闕一……」馬哈木咬牙切齒道:「目的就是讓我們撤退,我們一撤就敗局已定了」
「怎麼會呢大哥,」太平忙大聲道:「我們撤退的速度要比明軍快,待重新集結起來,我們就和明軍打游擊,拖也能拖死他們」
「二哥說得有道理。」博羅也看不下了,稱霸草原的夢想固然誘人,但在弱肉強食的草原上,保存實力才是第一位的,「大哥,別忘了還有阿魯台」
馬哈木原本還硬挺著,聽到阿魯台三個字,登時打了個激靈,這一仗已然無法取得預想的完勝了了,最多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慘勝,那樣的勝利有什麼意義?會被阿魯台趁病要命的
「大哥,快下令吧」兩個弟弟苦苦哀求下,他終於頹然道:「撤」
嗚嗚的號角聲響起,早就要支撐不住的瓦剌騎兵如蒙大赦,紛紛調轉馬頭就跑,要說怎麼是馬背上的民族呢?換了別的軍隊,這一下非得互相踐踏,死傷枕籍不成,但瓦剌的騎兵輕巧的調轉馬頭,不僅沒有碰到同袍,還將掉下馬來的族人拉到馬背上,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潮水般退去。
更驚人的還在後頭,當衝出十里地後,便見無窮無盡的馬群,正靜靜的在那裡吃草……每個蒙古騎兵都有幾匹馬,以持續不斷的保持衝擊力,他們只是打起忽哨,那些馬匹便跟著他們跑起來,跑著跑著,馬群自動找到了各自的頭馬,瓦剌騎士們就在高速行進中換了馬,以更高的速度向遠方奔去,簡直是神乎其技。
高山上,見大部分手下安然脫險,兄弟幾個鬆了口氣,馬哈木對兩個弟弟道:「你們說的對,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們退到鐵山再說」
「嗯。」太平和博羅點點頭,三人也騎上馬,在眾衛士的簇擁下,快速消失在戰場上。
這一仗雖激烈卻很短促,未時末開戰,不到午時瓦剌軍隊便已經撤走。明軍大勝,斬其王子數十人,殺傷瓦剌軍萬餘人,此等輝煌的戰果,更甚於永樂八年那次,但朱棣毫不滿足,斷然下達了追擊令然後便親率更換了戰馬的三千營,銜著瓦剌軍隊的屁股猛追上去
大勝之下,明軍士氣高漲到極點,見皇帝已經追了出去,其他將領自然不能落後,紛紛換馬後,帶領騎兵全速追擊……世上還有比痛打落水狗,更加過癮的事兒麼?這等於白撿戰功啊
於是正午的大草原上,便出現了幾萬騎兵在前面逃,幾萬騎兵在後面追擊的壯觀景象。就這樣一追一逃,捲起漫天的煙塵
馬哈木和他的手下鬱悶壞了,本以為明軍象徵性的追一下就行了,哪知道竟然像瘋狗一樣,死死咬住他們不鬆口。按說逃跑應該是他們的強項,但是被攆和攆人,那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滋味,被攆的一方一刻不敢鬆氣,心理壓力實在太大了。
好在他們在騎術還是佔上風的,過午時分,漸漸拉開了距離,黃昏抵達百里之外的鐵山時,後面再看不見明軍的蹤影。
從中午到下午,他們逃出了一百里,全都疲累欲死,馬哈木決定在鐵山紮營,休息一晚,探聽一下消息再說。
消息很快就到了,驚慌失措的斥候飛馳而至:「明軍已經到了十里之內
「什麼?」馬哈木正在烤一根羊腿,登時把羊腿掉在地上。
「大哥,我們快逃……哦不,快走吧」太平和博羅急忙道。
「不,就在這裡結陣,靠山勢迎擊他們」馬哈木卻有他自己的考慮……這場大戰舉世矚目,自己如此狼狽不堪,以後還怎麼在江湖上混?他鼓起勇氣,準備趁明軍疲憊,靠地勢贏一場,挽回一點面子再跑。
「還打?」兩個弟弟臉色都變了。
「怕什麼,這裡有我們的營寨,而他們來的都是騎兵,神機營不可能趕到這裡。」馬哈木道:「而且我們在山上,他們要打我們必須下馬,一旦下了馬,那些狼牙棒就成了累贅,我們的馬刀卻依然輕便,你們說,我們怎麼能不贏
「有道理……」兩個弟弟被說服了,心中卻未免嘀咕道,上次你也這麼篤定來著……不過他們之所以同意,其實還是因為對自己逃跑有信心。打不過,逃就是了,萬一要是能贏呢?
「好了趕緊結陣吧」馬哈木站起身來,咬牙切齒道:「這次,要一雪前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