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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五四章 天心 文 / 三戒大師

    朱高熾一語道出,大殿裡針落可聞,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

    朱棣長久的沉默不語,讓朱高熾感到快要窒息過,才緩緩道:「既然太子開了口,朕也不能不給你這個面子,就讓他滾回浙江吧」著提起硃筆,在早就準備好的二尺皇綾上,寫下大大的一個字,然後丟在太子面前。

    朱高熾頓時歡喜至極,重重叩首道:「父皇萬歲」

    「別高興太早。」朱棣卻冷哼一聲道:「這個差事你親自辦,」著看了看牆角的沙漏道:「馬上就午時正,距離開刀問斬還有三刻時辰,你不得騎馬坐轎、也不能有人攙扶,靠自己的力量走太平堤,能不能辦到?」

    「這……」朱高熾愣住了,他少年時重病一場,雖然最終保住性命,但腿腳也落下了殘疾,後來身體日漸肥胖,行走極為不便,出入都要有人攙扶,現在皇上竟讓他自己走太平堤,這不是難為人

    「怎麼,辦不到?」朱棣淡淡道:「那就沒辦法了。」

    「兒臣盡力而為就是」朱高熾深吸口氣,咬牙道:「如果周新命不該絕,會讓兒臣趕到的。」

    「得好。」朱棣頷首道:「趕到趕不到,一切都是天命……」完便閉上眼道:「你還磨蹭什麼?」

    「兒臣遵旨」朱高熾向父皇行禮,將地上的皇綾撿起,吹於了上面的朱跡,小心折起來,收入袖中,然後扶著杌子吃力的站起來。

    朱棣目光冷漠的看著他肥胖的身軀一瘸一拐的走到殿門口,然後轉身拎腿越過門檻,消失在視線中,這才緩緩垂下眼瞼道:「黃儼,你頭一次詔獄時,是怎麼跟周新的?」

    「臣……」聽皇上問起這茬,黃儼登時魂不附體,好在他也是燕邸舊臣,還出使過朝鮮,見過大風浪、大世面,尚能強自鎮定道:「按皇上的意思問他,你想當比於,卻把皇上置於何地?他回答,大明朝不是商朝,沒有比於,也沒有紂王。然後臣就讓他明和錦衣衛的過節,再沒有其他了……

    「是麼?」朱棣冷冷道:「你為什麼之前沒告訴朕,周新的回答。」

    「臣,怕皇上以為我是在替他話,」黃儼使勁咽口吐沫道:「又以為他會在奏章裡……」

    「哼…」朱棣冷冷一瞥,黃儼登時汗如漿下,雙膝跪下。好在朱棣最近身體不適,又被這件事搞得極厭煩,並沒有再深究的意思,只是冷冷警告道:「下次再敢自作主張……」

    「臣就一頭撞死。」黃儼磕頭如搗蒜。

    「知道就好。」朱棣冷哼一聲道:「傳旨,命東閣大學士楊榮即刻赴陝西傳旨,召西寧侯宋琥返京;並會豐城侯李彬議進兵方略,即刻啟程,不得有誤」

    「是。」黃儼如蒙大赦,趕緊內閣傳旨。

    給楊榮派這種苦差,顯然是一種變相的懲罰,帝心如獄莫過於是。只是這帝心,也不是可以隨心所欲,因為他的頭上還有天心,身邊還有臣心、下面還有民心……朱棣終究是有大智慧的皇帝,他知道臣子和百姓的想法;他覺著浙江的大海潮,就是上天的示警,似乎臣心民心和天心都不想讓自己殺掉周新,只有獨夫才可以罔顧天心、臣心和民心。

    終究,還是順勢而為之吧……

    永樂皇帝的順勢而為,可能是世上最殘酷的一種了。現在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太子那條瘸腿上,如果不能在午時三刻趕到刑場,非但周新救不了,太子的聲望還會一落千丈。臣民們不會管朱高熾是否有殘疾,都會產生濃重的失望情緒,這是太子無論如何也承受不起的。

    朱高熾只有豁出,咬著牙,一步步向宮門挪。

    北苑內的宮人、侍衛、官員,明裡暗裡都目光複雜的望著朱高熾那一跛一跛的身影,見他緩緩的走過長長的御道,用了比常人多一倍的時間,走到宮門口。

    宮門處的禁軍和當值的太監,見太子一瘸一拐的走來都驚呆了,忙一齊向他行禮。東宮的太監趕忙上前攙扶,卻被滿臉大汗的太子喝止道:「有旨意,我要自己走著太平堤。」

    怎麼可能?東宮的太監們驚呆了,看太子從儀天殿走到禁門,就已經筋疲力盡、搖搖欲墜了,這裡距離太平堤還有足足二里地,怎麼可能按時走到?

    這時候,楊士奇正好走到宮門口,低聲對呆若木雞的太監道:「還不給殿下找副拐」

    太監們這才恍然大悟,忙大聲道:「拐,快找枴杖」只是這玩意兒雖不稀罕,卻也不是找就能找到的。

    還是一個東宮侍衛靈機一動,從太子車駕上拆下一根橫木,遞到太子中,權且充當拐棍。別,這玩意兒雖然不合用,卻能支撐太子沉重的身軀,讓他又有走下的力量。

    北苑高高的朱牆下,便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無數侍衛宮人圍成一個大圈,護衛和引導著圈中的太子,拄著棍子往太平門方向行。越來越多的官員得到消息,加入到護衛的行列中。禁軍侍衛們雖然不能動彈,卻也用肅穆的表情行注目禮……

    無數雙眼睛含著淚,望著顫巍巍的太子,雖然沒人敢伸碰他,但一旦他體力不支,定會有無數雙將他扶住,絕不會讓他們的殿下摔倒。

    卻也不是所有人,都滿含感情的盯著太子,有錦衣衛早就騎馬奔馳而,先到太平堤通風報信

    太平堤上,朱高煦和紀綱雖然沒喝多少酒,但酒不醉人人自醉,看著跪在行刑台上的周新,都已經有些微醺了。

    這時突然刑場外一陣騷動,兩人微微皺眉,從高處俯瞰下,就見柵門打開,一名旗校翻身下馬,飛奔向監斬台而來。

    這時候,肯定沒什麼好消息,紀綱揮揮,示意侍衛放他上來。果然,那旗校蹬蹬蹬上台,跪在兩人面前稟報道:「皇上下旨,赦免了周新」

    兩人登時臉色大變,但兩個酒杯都穩穩捏在裡,顯然都是定力驚人之輩。沉默片刻,朱高煦伸出道:「旨意呢?」

    那旗校一愣,我只是個報信的好麼。

    「旨意在誰裡?」紀綱沉聲問道。

    「在太子裡。」旗校忙道。

    「太子」朱高煦一咬牙,竟將裡的酒杯捏碎……

    「太子是走著來的,」旗校趕路太急,有點喘,這才調勻了氣息,把話完道:「皇上好像有旨,要太子步行來刑場……」

    「什麼?」要不是眾目睽睽,朱高煦肯定一腳把這混蛋踢下台。紀綱竟樂了:「就他那條瘸腿,一個時辰能走到麼?」著看一眼擺在刑場正當中的日晷。這年代殺人是有嚴格限制的,一般的犯人都是立秋處決,正是極陽轉陰的時刻,人命歸於天譴,合於當死之義。就算是斬立決的犯人,等不及秋後,也要定在午時三刻。這是一天中陽氣最盛的時候,死人的魂魄會立即消散,不會形成冤鬼。所以這個時刻是絲毫不能出錯的。

    在京城行刑,殺得又是欽犯,自然更要嚴格遵守這個規制,故而刑場上擺著日晷,由欽天監提前調整好方位,等到石盤正中那根指針的陰影,正轉到午時三刻的刻紋上便立即開刀問斬

    此時陰雲散不少,陽光照在指針上,透射出淡淡的影子,落在午時一刻的刻紋上。

    「還有兩刻鐘。」紀綱沉聲道。

    「他趕不到的」朱高熾一攤,將碎瓷片丟在地上,然後拿起白巾擦了擦心,竟然沒有出血。那是因為常年練功,心生出厚厚的繭子,形成了保護。他陰聲道:「以他那條瘸腿,就是一天也走不到這裡,父皇不過是做個姿態,堵住那些文官的口,又能讓老大狠狠丟臉」

    「應該是這樣的。」紀綱點頭笑笑道:「咱們就看好戲吧。」著又給漢王拿了個新酒杯,滿滿斟上一杯。

    「嗯。」朱高煦接過來,一飲而盡道:「父皇還真跟咱們想到一起了」

    兩人便繼續喝酒笑,只是笑容都很勉強,目光不斷在日晷和太平門處來回巡梭,顯然都言不由衷,其實心裡緊張的要死……萬一要是奇跡發生,朱高熾按時趕到,紀綱這次就是大敗虧輸。朱高煦雖然看似置身事外,但太子要是能在這種情況下,把周新救下,將把之前輸掉的都贏回來,聲望還會上一個台階對他的打擊比對紀綱的還大……

    兩人恨不得調兵擋住太平門,但誰也不敢亂來,因為他們很清楚,皇帝也緊緊注視著這一切,就算他們敢在背地裡玩些小算計,但在皇帝眼皮底下,那是一點也不敢造次的

    那廂間,太子已經換上了襯著軟墊的雙拐,在無數人期盼的目光中,加快了速度,一步一步往前挪……其實他已經到了極限,視線發黑、滿眼金星,但他知道父皇在注視著自己,臣民在注視著自己,朱高煦也在注視著自己,不管是為了那些期待的目光,還是詛咒的目光,他都要讓自己走過

    哪怕累死,也要走到太平堤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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