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在祠堂的最後一課,鄭家子弟又共進了在家的最後一餐,然後便帶著似是而非的答案,背著包袱、攜家帶口,準備離開他們世代生長的故園……
鎮上滿是濃郁的離愁別緒,鎮子外面卻是一片肅殺,上萬官軍嚴陣以待,朱九爺親率錦衣衛把守在架在溝壕上的木橋邊,這也是出鎮的唯一一條通道。《.》
木橋下的壕溝中水深一丈。當官兵們挖到兩丈深時,似乎掘到了水脈,地下水汩汩湧上,就成了現在這樣子……
這時候,鄭家第一里一百一十戶,已經來到鎮口。在錦衣衛的指揮下,一家一家的通過木橋。錦衣衛裡,有原先在宮裡當過差見過建文君的,他們是檢查的主力,任務只有一個,找到那個人如果能找到他,他們將得到黃金萬兩、直升千戶的重賞
重賞之下,每一雙眼睛都瞪得溜圓,他們細細的打量每一個人,除了小孩子,老弱婦孺都不例外。但凡稍稍在身材相貌上有些沾邊的,都會被叫到一邊,接受錦衣衛從裡到外的審查。
如此之下,大橋兩端的氣氛緊張極了……
不遠處的軍營哨樓上,浙江臬台周新的目光,卻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他看著排成長隊的鄭家人,在官軍的威嚇下瑟瑟發動,突然沒頭沒腦的對身旁的周泰道:「臘月了。」
「是。」周泰輕聲道:「今兒都臘月初二了。」
「進了臘月就是年。」周新望著橋上,緩緩道:「那些人怕是過不成年了。」
周泰剛想說『在哪都是過,,心裡卻咯登一聲,瞪眼道:「大人是說,他們死路一條?」
「昨日浙江水師已經秘密起錨,他們奉了唐雲的密令,會在錢塘口設伏,。」周新的聲音壓得極低道:「專等鄭家的船隊到來……」
「啊……」周泰驚呆了,雖然站在對立面,他卻難以不對鄭家產生同情。輕聲問道:「這是陛下的旨意麼?」
「不是。」周新搖頭道:「這是唐雲自己揣摩的上意,也是因為浦江一戰打得太丟人,又沒抓到正主,他才決定拿鄭家向皇上交差……」
「真夠狠的……」周泰小聲問道:「大人的意思是?」
「鄭家窩藏那人,也只是鄭棠、鄭沿等幾個核心人物的事。絕大多數人是不知情的。」周新沉聲道:「就算定罪,該死的也是鄭棠幾個,那幾千人是無辜的。」說著歎口氣道:「我和胡大人讓鄭家放逐海外,是為了保他們的性命,如今卻成了害他們的元兇。」
「大人哪裡話,元兇是唐雲、朱九他們」周泰恨聲道。
「說不清的。」周新搖頭道:「畢竟讓他們出海的是我們。」
「……」周泰揪心道:「大人,有辦法救救他們麼?」
「……」周新緊緊抿著嘴唇,閉目沉思了好一陣。他對永樂皇帝的忠誠天日可鑒,並不同情無能的建文君。但是這段時間來,那些為了保護建文而甘願赴死的人們,對他造成的衝擊極大。鄭家那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然,更是深深震撼了他。還有昔日保護過他的同窗好友……讓他實在無法眼看著鄭家幾千口人,就這麼稀里糊塗的葬身魚腹……良久,周新睜開眼,低聲道:「只能用調虎離山之計了。」說著再次壓低聲音道:「還記得臬司大牢裡那個鬼手張麼?」
「當然記得。」周泰道:「那傢伙偽造官府的勘合,竟然連衙門的老吏都辨不出真偽。要不是大人火眼金睛,那傢伙還不知行騙到何時呢。」
「審訊時,我記得他說,沒有他偽造不了的印章,沒有他模仿不了的筆跡。」周新輕聲道。
「嗯。」周泰瞪大眼道:「大人的意思是?」
「你這就回杭州,拿我的關防把鬼手張提出來,讓他偽造一份調兵令」周新面無表情的吩咐道:「然後找人扮成寧波府的信差,把信送到錢塘口的水師去」
周泰不禁倒吸口冷氣道:「大人,這是謊報軍情啊」
「是的。」周新歎口氣道:「但若非如此,如何調開浙江水師,讓鄭家的船隊順利出海?」這就是朱元璋的厲害了,他讓地方上三權分立,布政使和按察使根本指揮不動軍隊。
「日後追查起來怎麼辦?」
「一問三不知吧。」世上沒人比周新,更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道理,但是有時候,你必須『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然良心何安?天良何在?他深深一歎道:「日後的事情日後再說,先幫他們把眼前這關過去吧。
「是。」周泰跟了周新八年,這是第一次見他做『不法的勾當,,卻讓他更加崇敬自家大人,深深施禮,便下去直奔杭州了……
「子彥兄,」周新再次望向木橋,目光比方才多了些坦然,他輕聲道:「我不欠你什麼了……」
並非所有人都在關注木橋,本該最關心檢查現場的胡欽差,竟不在木橋邊,跑去探視傷號去了……
能讓他探視的傷號,自然是閒雲少爺了。話說閒雲少爺在竹林中被發現時,眼看就不行了,但也不知是大明的外科大夫醫術強大,還是他本身素質非人,這才半個月不到,竟然闖過了一道道鬼門關……傷口沒有化膿,人也不再發燒,這條命是徹底撿回來了。
當然這也跟王賢和靈霄衣不解帶的照顧有關。話說這陣子大佬齊聚,鄭藩台、胡欽差、朱九爺,一個賽一個的牛,就連周臬台都不怎麼說話了,王賢自然更是無所事事。他也樂得如此,一面和靈霄照顧重傷的閒雲,一面打聽縣城的情況。昨日聽說官軍收復了縣城,他想趕緊去看看,確定一下幾個兄弟的安危,但那邊也和這裡一樣,被圍的水洩不通,任何人不得出入。
王賢只好作罷,今早正端了雞湯一勺勺餵給閒雲,就見胡瀠從外面進來。前兩天王賢就知道他來了,很想找這個坑死自己的王八蛋好好算賬,但人家是什麼身份?豈是他相見就能見的?何況聽靈霄說,胡瀠武功比閒雲還高,這筆賬八成要爛掉……
所以胡瀠進來,看到王賢的目光是那樣幽怨,那眼神就像被始亂終棄懷有身孕的女子,讓人覺著自個犯了天大的錯誤。
「咳咳,別這麼看我。」饒是胡瀠臉皮厚,還是忍不住於咳兩聲道:「這事兒我於得確實不地道。」
王賢小聲說:「何止是不地道,簡直是太不地道了。」
「好了好了,本官會補償你的。」胡瀠道:「回頭跟吏部打聲招呼,讓你去杭州做官,離開這鬼地方,這總可以了吧?」說著瞪他一眼道:「你把差事搞砸了,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王賢聞言縮縮脖子,小聲道:「那事兒太蹊蹺了,『千里追魂,的秘密不知如何被對方知曉了。」頓一下道:「我問過靈霄,她說閒雲重傷後,身體進入龜息的狀態,根本不可能說話。」
「那就是有內鬼了。」胡瀠沉聲道:「你有沒有對身邊人,講過『千里追魂,的事情?」
「沒有……」王賢搖搖頭,一臉茫然道。
「算了,虱子多了不咬,這件事回頭再說。」胡瀠掀開閒雲身上的被子,看看他那包得像粽子一樣的上身,歎氣道:「這次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要是這位少爺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跟孫真人交代?」
「他已經脫離危險了,隨時都能醒過來。」王賢安慰胡瀠道:「何況朝廷已經設下天羅地網,那人是飛不出浦江去的。」
胡瀠瞥他一眼沒應聲,在床邊坐下,拿起閒雲的手腕診脈片刻,給他蓋上被子才道:「你真這麼認為?」
「事到如今只能往好處想了……」王賢小聲道。
「呵呵,」胡瀠不禁苦笑道:「不管你怎麼想,這次又沒戲了。」頓一下道:「聽說你們在山裡失手後,我就知道沒戲了。現在就是把浦江縣挖地三尺,也找不到那個人了。」
「大人何必如此悲觀?」
「我找他整整六年了。」胡瀠沉聲道:「太清楚有太多人在保護他了,所以我才用你這個跟過去毫無瓜葛的小子,不是我托大,而是實在是不知道該信誰。」
「可惜我讓大人失望了。」王賢低聲道。
「不,你已經大大超出我的期望了。」胡瀠卻笑道:「你通過一些模糊不清的線索,推測出那人的大致所在,又利用他們清除一切隱患的心理,成功將他們釣了出來。這次能擊斃他二十多名從人,已經是很大的功勞了。」
「可惜那人還是逃了。」王賢小聲道。
「知足吧小子」胡瀠給他一個爆栗,笑罵道:「要是你一下就抓住他,我這六年沒成功的傢伙,該找塊豆腐撞死了」說著斂起笑容,正色道:「這次至少可以給皇上一個答案了,也不算完全沒法交差。」
王賢點點頭,他明白胡瀠的意思。這次至少可以證明,建文君確實是活著,至少可以⊥永樂皇帝的心,踏實下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