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起玩蛐蛐來,王賢本是不懂的,但他的前身王二,那可是從小玩到大的浪蕩子,長到大百般不會,就會鬥雞鬥狗、雙陸牌九、骰子蹴鞠……每年秋天鬥蟋蟀,更是一年一度的重頭戲,日積月累,自然有許多經驗心得可說。
「話說這促織,雖是微細之物,卻合著青、紫、黃、黑、白、紅六色。分三十六員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一百單八將。其中有千變萬化、神鬼莫測之機……」
「哇……」黑小子震驚道:「果然博大精神!」
「首先是相蟲,這是玩蛐蛐的第一步,你得從千百蛐蛐中,找出最厲害的那隻。」
「嗯嗯,那該如何相蟲呢?」黑小子點頭如啄米道。
「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相蟲的第一步是看環境。」王賢道:「蟲生於草土之中必懶,產於磚石之間必剛;背陰必嬌,向陽必劣;以出於荒山僻地為佳。」
「那到了荒山僻地又該如何相蟲呢?」黑小子道:「荒山僻地的蟋蟀多了,總也有優劣之分吧。」
「當然,有一套相蟲之法。」王賢深恨年紀尚幼,嘴上無毛,不能一捋長髯,扮出高人之相,「從外形來看,蟋蟀要具備『四像』,鉗像蜈蚣鉗,嘴像獅子嘴,頭像蜻蜓頭,腿像蚱蜢腿。」
「你等等。」黑小子忙打斷他道:「我找筆記下來。」說著對店家道:「勞煩皆紙筆一用。」
那店家也看出來了,這位黑公子雖然長得凶,跟班也凶,但對人客氣、沒有架子,遂大著膽子,陪著笑道:「敝店對面就是和杭州樓外樓齊名的蘇州雲鶴樓,來了蘇州,不可不嘗嘗他家的松鼠鱖魚、清溜大玉、原汁魚翅、雪花蟹斗……總之多了去了,二位公子何不移步雲鶴樓,點上酒菜,邊吃邊聊……」見兩人睥著自己,店家縮縮脖子,苦著臉道:「小店小本經營,二位公子在這兒聊起來,已經半天沒客人進來了……」
「早說啊。」黑小子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拉著王賢道:「走,我請你吃那個什麼松鼠去……」
「是松鼠鱖魚。」王賢笑道:「我請你吃……」
「開什麼玩笑,今天是我跟你學藝,當然要請師傅吃飯了。」不容分說,黑小子便拖著王賢進了對面的雲鶴樓。天還早,樓裡有空位,黑小子要了個樓上的雅間,也不看菜譜,便吩咐拿手菜餚儘管上……聽得王賢心裡直流淚,怎麼自己到哪裡都像是配角,好容易遇到個不是小白臉的,卻還是地道的黑帥富。
「快快繼續,」黑帥富向酒樓要來了紙筆,記下王賢方纔所言,又催促他道:「四像之外呢?」
「再就是從顏色來鑒別,口訣是『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黃,黃不如青』……」王賢有心結好於他,自然使出壓箱底的功夫道:「又有頂尖的五種蟋蟀,稱為『五絕』,遇到千萬不要錯過。其中紅頭青項,翅金色者為一絕;麻頭透頂、金翅白腿、頭後相應者為二絕;白麻頭透頂、青項毛子厚銀翅者為三絕;紫頭白露、青項濃厚、紫翅又帶皺紋者為四絕;黑漆頭金線或銀額、青項帶毛、黑金翅、白肚皮、白大腿腳者為五絕……」
王賢那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嘴,講起蟋蟀經來,連邊上對此毫無興趣的中年人,都聽得津津有味。何況從小就愛好此道,但家裡人一直攔著不讓玩,很是慾求不滿的黑小子……他雖然愛玩蛐蛐,但還處在瞎養階段,聽著王賢的講解,他簡直是如聞仙音,不可自拔。
時間飛快,不知不覺一個時辰過去了,那中年人喝口茶,才發現天已經擦黑了,不禁暗叫『玩物喪志』,趕緊輕聲道:「天快黑了,公子咱們得回去了。」
「急什麼?」黑小子聽到一半正入巷,哪能這麼斷了?
「公子。」中年人雖然對他很寵溺,但也不是一味由著他胡來,「你是怎麼答應我的?」
「呃……」黑小子這才戀戀不捨道:「難得出來一次,馬叔還管得這麼嚴。」
「公子可明日請這位王兄弟到驛館去作客,」中年人心一軟,道:「你們就是講一天蟲經,也無不可。」
「哈哈!馬叔最好了!」黑小子一臉奸計得逞的興奮道:「兄台,你住在哪,明日一早我讓人去接你。」
「這個……」王賢一臉為難道:「我明天有事,還是改日吧。」
「……」黑小子失望道:「我後日一早便要離開蘇州咯。」
「這樣啊……」王賢一臉便秘狀思考半晌,好像下了很大決心道:「我明日辦完事,便去驛館找你,何如?」
「那你可得快點。」黑小子千叮嚀萬囑咐道:「明天我哪也不去,就在驛館等你。」
「還不知要到啥時候呢。」王賢搖頭道:「別耽誤了遊玩,蘇州園林甲天下,好容易來一次,不看看可惜了。」
「園林在那裡,以後看也一樣,」黑小子卻不在意,攥拳道:「但我學了蟲經,秋天就可以大展神威了!」頓一下,又躍躍欲試道:「你去幹啥,要是方便的話,我陪你一起吧。」
此言一出,那中年人登時緊張起來,雙目如劍,刺得王賢兩眼生疼。
「不方便。」王賢趕緊搖頭道。
「為啥不方便?」黑小子反而更想知道了。
「我要去衙門辦事。」王賢歎氣道。
「哦……」黑小子這才想起來,王賢是杭州哪個縣的書吏,不禁奇怪道:「你個浙江的書吏,怎麼還跨省辦差?」
「唉……」王賢又歎一聲,心說你妹的黑炭頭,千萬要給力啊,不然老子這一個時辰的吐沫算是白費了。便道:「我浙江遭了大風潮,你應該知道吧?」
「嗯。」黑小子頷首道:「我本打算去看看災情,但馬叔不讓。」說到正事兒,黑小子的表情嚴肅起來:「但你不在杭州賑災,跑到蘇州幹啥?」頓一下道:「還逛街買這麼多東西……」
王賢心說你不也一樣?面上卻一臉憂愁道:「跟你說實話吧,我們縣從湖廣購入的賑災糧,在過滸墅關時,被鹽司衙門扣下了。」說著歎氣道:「我正是為此事而來,自然要打點一番了。」
「官府的賑災糧也敢扣?」黑小子眉頭緊鎖道:「鹽運司有這麼大膽子?」
「這批糧是由糧商出面,以民間的方式購入的。」王賢解釋道:「若官府到外省購糧,一來無此先例,二來還得上報朝廷,三來,怕引起效仿,造成不必要的混亂。」
「嗯。」黑小子點點頭道:「民間購糧,確實比較方便,這法子不為過。再說糧食也不是禁運品,就算是,也輪不著鹽運司摻和吧?」
「鹽司衙門說我們夾帶私鹽!」王賢悲憤道:「我浙東是產鹽地,鹽價低廉,得什麼樣的棒槌,才會往浙東販私鹽?」
「嗯……」黑小子想一想,道:「鹽運司肯定有所查獲吧?」
「說起這個來就更可笑了,兩批五十艘糧船上,一共發現了二十包鹽,不到一百斤。」王賢發現這黑小子還真難糊弄,打起精神道:「浙江一斤鹽最高賣二百文,就算這鹽是白撿的,也不過只賺二十貫……這也太侮辱我浙商了吧!」
「也許,是水手夾私吧,這種事倒也時常聽說。」黑小子沉吟道。
「這個懷疑我無法否定。」王賢悲憤道:「所以就得任五十艘糧船停泊在碼頭上,被他們日夜盜賣!我富陽百姓卻嗷嗷待哺,馬上就要斷炊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黑小子搖頭道:「案子可以慢慢查,但應該扣人不扣糧,不能耽誤了賑災。」
「但願分司衙門的人,也能像你一樣英明。」王賢說完一臉歉意道:「抱歉,給兄台添堵了。」
「呵呵,無妨。」黑小子搖搖頭,望他一眼道:「說句冒犯王兄的話,鹽運司的人個個鼻孔朝天,你連官員都不是,他們會買賬麼?」
「我不過是個送信的。」王賢苦笑道:「有我們藩台和臬台的親筆信。」
「那就好。」黑小子點點頭,抱拳道:「明天我在驛館,敬候王兄的佳音!」
「承您吉言。」王賢也抱拳道。
「先告辭了。」黑小子便在中年人的陪伴下,下樓離去。
王賢站在樓上,朝黑小子一直擺手,待其消失在街口,才轉過身道:「回家吧。」
「這人什麼來頭?」田七叔都快憋爆了:「能讓你小子如此獻慇勤的,肯定不是一般人吧。」
「不知道。」王賢搖搖頭。
「啊?」帥輝張大嘴巴道:「你不會連人家叫啥都不知道吧?」
「真不知道。」王賢搖搖頭。「他不願說,我自然不能窮打聽。」
「那你還真是……」兩人登時無語,有這套近乎的麼?一起吃了飯、聊了天,連人家叫啥都不知道。
「越是大人物才越玩神秘。」二黑卻一針見血道:「我家大人啥時候做過虧本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