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賢這輩子頭一次,體會到了趕鴨子上架的感覺。
他是個不吃虧的人,雖然大多數時候是冷靜的,但今晚卻被那幫秀才徹底惹火了,甚至等不及日後再報仇。於是抱著出口氣的想法,寫下了那首詩。但那陳鏞一走,他便後悔了……要是被叫到樓船上,進一步考這考那,自己豈不露了餡?
他當即決定腳底抹油,誰知老大人們在處理閒務時,效率竟出奇的高,害得他沒來得及走脫,就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事到如今,也只有硬著頭皮撐下來,能裝到啥時候算啥時候了……
懵懵懂懂的跟幾個秀才一起,朝幾位老大人行禮。按說他是要跪拜的,不過沾了秀才們的光,只是深深作揖。
「今日上元詩會,爾等十人出類拔萃,有幸得胡學士親口指點,還不快謝過學士?」眾人行禮後,那徐提學便沉聲道。
眾人再次向那撚鬚頷首的胡學士行禮,「謝學士指點!我等洗耳恭聽。」
「呵呵,指教不敢當,我等相互切磋罷了……」胡廣四十開外、氣度雍容、十分有文壇盟主范兒。他對眾人溫和笑道:「人說浙江多才子,果然不假,諸位的詩作或是婉約、或是大氣,或是清麗、或是考究,對你們這個年紀來說,實在算是不錯了。」頓一下道:「譬如那句『瑤空湧出秀芙蓉,寶樹參差近九重。』還有那句『正憐火樹千春妍,忽見清輝映月闌。』就頗有小李小杜之風,很是不錯……」
能考中狀元的,果然是非人類,胡廣只是看過一遍,就能把那些拗口的詩詞,記得七七八八,點評起來也是讓人信服。
「不過有一首,卻要勝過余子一籌,」待將九個秀才的詩點評了一遍,胡學士點評起最後一首,而且頭一次背誦全詩道:
「有燈無月不娛人,有月無燈不算春。
春到人間人似玉,燈燒月下月如銀
滿街珠翠觀燈女,畫舫笙歌樂**。
不展芳尊開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胡學士抑揚頓挫,貼合著整首詩的意境,一氣呵成的背誦下來,便將一副熱鬧的西湖上元景象,活靈活現展現在眾人眼前。眾秀才聞之無不心服,暗道,確實非吾所能及……
在座眾位大人,已然品評過這首詩,但此刻再聽,卻又有新的感受。起先他們覺著這首詩平白直敘,談不上煉字和雕琢。但才氣順流而下,渾然天成,令人耳目一新,大呼過癮。此刻再品,他們更真切感受到詩的意境空靈高遠,卻又極有人間煙火氣息,那似乎就是他們一直以來,在尋找的東西……。
詩詞發展到明朝,已經進入了瓶頸期,在國初四傑被太祖悉數弄死之後,更是落入了萬馬齊喑的境地。幾十年來,詩人們一直尋求突破,但窮盡辭工者難免流於浮艷,返璞歸真者往往失於直白,整個詩壇陷入漫漫黑夜,找不到方向。
再加上這次作詩的都是在校的生員,生員們以舉業為要,並不放多少精力在詩詞上,是以水平都是一般。
這就不難理解,胡廣與諸位老大人為何會看得那麼快了。換成誰,翻看那一摞摞臨時抱佛腳,堆砌典故辭藻的玩意兒時,都沒有心情仔細品味,不過是應付公事罷了。
也就不難理解,他們看到一首超凡脫俗的詩時,會是何等的興奮了。真如大夏天吃到了冰鎮酸梅湯、在黃土塬上看到一叢綠一般……
「唔,好詩好詩。」最早發現這首詩的,是杭州知府虞謙,他攏須讚道:「諸位快聽我念這首,我為大明朝發現了個白樂天。」
眾人聞言大感興趣,都抬起頭,聽虞知府緩緩念道:「有燈無月不娛人,有月無燈不算春。春到人間人似玉,燈燒月下月如銀……」
虞謙念完之後,眾大人回味良久,才紛紛歎氣道:「這份才華,天造地成,我等難忘項背……」
「解學士當年曾說,高才不需用典,才氣綽綽有餘,何需尋章摘句?」胡廣也大加讚許道:「今日聽聞此詩,才知道解學士所言誠然。」說著高舉酒杯道:「當為詩此浮一大白!」
「當浮一大白!」眾人紛紛舉起酒杯,乾杯之後,有人笑道:「僅憑這一首詩,我大明第二才子也當得。」第一才子自然是關在牢裡解學士了,僅憑其修《永樂大典》之功,地位無人可以撼動。
「是啊,此等高才,不當籍籍無名。」胡廣重重點頭,興奮道:「吾當為其揚名!」說著問虞謙道:「不知詩人姓甚名誰,哪裡人氏?」
虞知府光陶醉去了,這才想起去看那名字,見是自己治下的,便很自豪的答道:「富陽小吏王賢……呃……」說完就愣住了。
眾人也都愣了,難以相信一個小吏,竟把浙江的秀才全比下去了……
「不會是開玩笑吧?」眾人問道,「越是有才的秀才越孟浪,也是有可能的。」
「不會。」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周新,這才出聲道:「咬定青山不放鬆,就是他作的。」
「哈,原來是鐵寒公親封的『江南第一吏』!」眾老大人恍然道:「難怪難怪!」既然之前有過佳作,老大人脆弱的小心靈便容易接受一些。
「如此才華,為何甘願作吏呢?」有人不解道。
「不是誰都有錢讀書的,」周新對王賢的印象很不錯,而且他用王賢的法子,將了都轉運鹽使司一軍,果然讓鹽司不敢再亂來,取消了浙東西販鹽的限制。
此舉不僅解救了鹽商,更讓浙西鹽價大降,惠澤無數百姓。為此周新一直很感激王賢,此時自然要替他說幾句話了,「這王賢的父親叫王興業,因為當年的秀才殺妻案,而被冤枉下獄數載,耽誤了他讀書。去歲他父親平反,富陽知縣才照顧他進縣衙,當上了書吏,這才解決了生計問題。」
「原來如此,」聽了周新的解釋,眾大人紛紛歎氣道:「可惜可惜,如此才華卻沉淪下僚,真如明珠暗投啊……」
「沒什麼可惜的。」那徐提學心中一動,笑道,「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他還不到十七歲,現在督促他認真讀書,未嘗不是又一個蘇明允!」他對此事極為上心,聽到有質疑聲,還專門出去替王賢解釋……
見他如此熱心,周新一愣,旋即明白了徐提學的小算盤,不禁眉頭輕皺,自己好像幫倒忙了……。
樓船上,就著王賢的詩,胡學士擺足了天下大宗師的派頭,教育諸生道:
「這首詩平白直敘、談不上煉字和雕琢,但琅琅上口,美不勝收。為什麼呢?因為它如琴瑟叮咚而無雜響,如行雲流水而無阻滯。」頓一下,胡學士看了一圈,才想起件很重要的事道:「哪個是王賢?」
「小人在。」王賢不是讀書人,自然沒法自稱學生,趕緊出列行禮。
眾人見他眉目清秀,根骨清奇,渾沒有衙門裡刀筆小吏的庸俗勁兒,心裡的疙瘩登時去了不少……若這種詩的作者,是那種一看就俗不可耐的胥吏,得讓人多堵得慌?
「你可有表字?」胡學士和氣問道。
「草字仲德。」王賢恭聲道:「乃縣老爺所賜。」
「很好。」胡學士心裡暗歎,要是沒有多好,老夫賜你一個,也是一樁美談。「仲德,我來問你,你上過幾年學?」
「回學士的話,小人只上過幾天蒙學。」王賢雖然不明白胡廣啥意思,但似乎要替自己洗白,自然乖乖配合答道。
「跟誰學的作詩?」胡廣又問道。
「沒人教。」王賢道。
「嚇,」眾老大人笑道:「那你怎麼會作詩?」
「小人只知道基本的對偶、平仄,平日好讀《唐詩三百首》,」王賢怯怯答道:「日子久了,也斗膽做些打油詩、順口溜啥的……」
說完心裡一塊大石落了地,至少把話撂這兒,再不用擔心露餡了。當然,這都得感謝胡廣胡學士,就是存心當托兒,都沒這麼稱職的。
「自學有自學的好處,譬如稚子,一切都發乎自然,可以不受師承、風氣的影響,反倒可以學到唐詩的意境。」胡學士對王賢的配合,也很滿意,繼續教訓眾生員道:
「而你們都是科班出身,作詩的時候難免為了賣弄學問,而苦心孤詣的雕琢用典,結果反而詰屈聱牙,有失自然之意境。姜白石說『雕刻傷氣』就是這個道理。」
「但也不是讓你們學他,那樣又會邯鄲學步,學不到那份自然,連原先的精巧也沒了,結果成了兩頭不靠。」頓一下,胡學士沉聲道:「如何平衡好雕刻和自然的關係,委實大可講究!最後,老夫用陸放翁的一句話,送給你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方向我已經給你們指出來了,至於將來能達到何等成就,一看爾等天分,二看爾等努力,好自為之吧……」
「學生受教了!」生員們激動的一塌糊塗,這可是大宗師的教誨啊,他們彷彿看到了一條通往詩神寶座的金光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