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家糧店對面,有一家供應早點的飯館。上下兩層,下層擺著長條桌椅,是在臨近作坊做工的百姓吃飯的去處,已經過了卯時,工人們都吃過飯上工去了,樓下空空如也。
樓上的格局要精緻一些,擺著八仙桌、官帽椅,牆上還附庸風雅的掛著畫,是給有錢人準備的地方。這會兒還有三五桌客人,其中臨街的一桌上,坐著個穿醬色長袍,外罩綢面裌襖的年輕人,正在慢條斯理的吃臘腸粥。
他左邊坐著個大胖子,面對一桌子早點,卻探頭探腦往外張望,右邊一個面帶橫肉的大鬍子,倒是吧唧吧唧的大嚼大咽。
三人旁邊的桌上,還坐著七八個便裝隨從,時刻注意著各自那位的動靜。
「哎呀呀,」胖子雙手扶著桌案,驚呼道:「不好了,開始砸店了!」說著回頭對大鬍子道:「胡捕頭,趕緊讓人管管啊!」胖子便是杜子騰,周洋是他妻弟,他在這家店裡是有股份的。
「驢肉火燒真香啊,就是塞牙。」胡捕頭滿足的拍著肚皮道:「急個球,我就是來蹭頓飯,王兄弟說了,只要不出人命,我是不出面的。」
「啊。」杜子騰苦著臉望向王賢,「兄弟,你可不要見死不救啊。」他雖然是官,但在胡言兌和王賢這一胥一吏面前,卻弱勢的很。
「老杜糊塗了吧,王兄弟不讓我出面,是愛護你們。」胡捕頭端起一碗雲吞麵,呼啦呼啦的喝下去,抹一把沾滿油光水漬的鬍鬚道:「真要我出面多簡單,找個查私鹽的借口,把他們的船統統扣下,還不隨意揉捏?」
「但那樣人家一下就明白是圈套了,往後誰還跟你們打交道?」頓一下,他朝杜子騰呲牙笑道:「我們是無所謂,只要你們受得了,我這就找批驗所的人發票!」
「別別,千萬別……」杜子騰忙擺手道:「這要是光顧眼前,把各縣的糧商都得罪了,日後周洋他們可怎麼進貨?」
「其實也不要緊。」年青人自然是王賢,他已經吃好了,用帕子擦擦嘴,折起來收回袖中,淡淡道:「這都是些認錢不認人、記吃不記打的主。你們的進價本來就比他們零售高一半,日後他們不賣,有的是願意賣的,所以最後他們還是會賣。」
頓一下,王賢呷一口姜茶清清口道:「其實這次也一樣。都嫌糧店拖拖拉拉、推三阻四,一口一個『不賣了』,但誰也不甘心兩手空空回家過年。」
「因為他們擔心,自己一走,就成全了別人。」胡不留攏須大笑道:「王大人就夠精的了,想不到你比你爹還上一層樓,李晟輸在你手上,不冤!」
其實他想說『夠陰』,只是怕惹王賢不高興。且不說王二郎如今是縣裡的財神爺,單單這份『算死人不償命』的心計,就讓他不敢造次。
「李晟是自己作死,與我無關。」王賢也感覺到,自己最近被扣上陰謀家的帽子,這讓他頗為鬱悶,盡力撇清道:「公帑糧稅、倉庫俸祿,沒有他不敢沾手的,早晚都會完蛋。」
「呵呵……」見他不喜歡這個評價,胡不留便不說了,心裡卻冷笑道,就算李晟作死,張華和荀三才怎麼解釋?
見兩人跑題了,杜子騰忙提醒道:「裡頭真不會打起來?」
「不要緊,老子兩個孩兒在樓下盯著。」胡不留輕蔑笑道:「商人最是膽小,真要鬧將起來,一個個不想回家過年了?」
「也不知他們談得怎麼樣了,」杜子騰心裡像貓撓一樣。
「耐心等吧。多靠一天,他們就越騎虎難下。」王賢淡淡道:「也別光顧著看熱鬧,你們錢湊得怎麼樣了?」頓一下道:「要是還湊不夠的話,只能讓胡捕頭出動了。」畢竟王賢只是幫他們以合理的價錢買糧,而不是整治那幫糧商。
「已經湊出來了,」杜子騰苦著臉道:「按照大人的意思,一家一千兩,我們四家東湊西借,終於湊出四千兩。」說著鬱悶道:「四五年的收成全吐出來了……」
「就當長個教訓吧。」王賢冷冷道:「李晟給了麼?」
「他說沒錢,只肯給一半。」杜子騰道。
「那老小子又想不開了。」胡不留嘿嘿笑道:「待會兒我去開導開導。」
「勞煩胡大叔了。」王賢現在和衙門裡的一幫人,稱呼亂得很,除了王子遙之外,沒人敢倚老賣老,但他也不好意思管人家叫老兄,於是出現了這種各叫各的亂輩分狀況……
周家糧店內。
外面的糧商們終於砸開門,呼啦湧了進去,儘管裡面人奮力阻擋,卻被他們一把推開。
「大白天的關什麼門!」後來者憤怒的討伐道:「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呢!」
「不是擋你們的!」張老哥見事不好,趕緊分辯道:「是買米的人太多,亂的慌,才……」
後來者們根本不相信,目光越過阻攔者,他們看到櫃檯上,一份份未完成的契書,登時憤怒翻倍道:「原來是怕我們搶生意啊!」
「你個臭不要臉的老東西,昨晚不是說好一起過來麼!」一個昨天和張老哥一起喝酒的年青老闆怒道:「虧我們還專程去找你,哪知道你竟撇下我們吃獨食!」
張老哥被罵得啞口無言,後來一方卻沒有放過他們的意思,又抓住韓掌櫃討伐起來:
「老韓你什麼意思,我可是昨天早晨就到了,難道不講先來後到了麼!」
「就是,昨天你紅口白牙的說,一定會給個章程,原來你的章程,就是把我們撇下啊!」
「說,他們給了你多少好處,你敢這麼坑人!」
韓掌櫃被罵得暈頭轉向,說了句:「這不過是個意向,做不得數的……』
「原來如此……」後來一方聞言大喜。
「怎麼做不得數?」先來一方卻不幹了:「我們定金都拿了!」
「他們東家還沒畫押,來的哪門子定金!」後來一方卻堅決反對,雙方便在擁擠的前廳裡吵開了,聲音能掀翻屋頂,甚至有脾氣暴躁的,動手動腳推搡起來。
得虧這時候,進來兩個官差喝道:「幹什麼?聚眾鬥毆麼?!」
這一聲,登時把一乾糧商唬住,這年代商人雖然有錢,地位卻很低微,又是在外縣,哪個敢造次?全都使勁搖頭道:「沒有的事兒!」
「沒有,那吵吵什麼?」官差黑著臉道。
韓掌櫃趕忙上前,摸出一摞寶鈔,塞到官差袖中,賠笑道:「差爺,我們在談生意呢。」
「談生意就好好談,別吆喝。」官差臉色好看了不少,教訓道:「縣老爺聽說,最近有大批商人雲集本縣,特意命咱們加強戒備,誰敢在富陽縣亂來,那就到縣衙大牢裡吃年夜飯吧!」
「是是是。」韓掌櫃連聲應著,送走了倆官差,回頭對眾糧商苦笑道:「諸位別吵了,你們先心平氣和的商量下該怎麼辦,我去看看另兩家是個什麼章程。
「也好!」眾糧商便涇渭分明的或坐或站,開始了艱難的談判,但雙方分歧太大,根本談不攏,反而火藥味越來越大,又有劍拔弩張的趨勢。
終於,有人提出來,那就降價唄。一降價不就啥問題都解決了?
「嚇!」張老哥最不願見到的『自相殘殺』還是發生了,這時候最需要有一能服眾者站出來穩住陣腳,遏制眾人競相降價的衝動!
但這屋裡二十多個糧商,竟然來自十三個縣之多,大家互相之間都叫不上名,更別談熟識了。而且沒有來自杭州、紹興的大糧商,上哪找服眾的人去?
本來自己還可以倚老賣老,但因為一念之差,甩下昨天那幾個後生,結果被他們罵得狗血噴頭、顏面掃地,哪還有臉開口。
果然,不少糧商露出意動之色,心說反正降降價還是暴利,何苦要槓在這兒進退不得呢?
張老哥見狀,再也顧不上許多,大聲道:「諸位,除了降價之外,還有別的法子!」
「什麼法子?」眾人問道,能不降當然最好了。
「我們每人賣一半米給他們,剩下的一半拉回去,也比降價划算!」張老哥是徹底不要節操了。
誰知那幾個罵他的糧商,對他成見太重,卻毫不領情道:「老東西又耍心眼了,昨天說自己就一艘船,今天才知道,他整整帶了八條船來!八條船的一半,還是一百六十石呢,比我們全部的糧食都多!」
「就是,又想賺便宜!再說了,又不光咱們這些人有糧食,別的糧店也擠滿了糧商,還有後到的。人家要是先降價怎麼辦?誰還買咱們的呀?」成見真是害死人啊,張老哥這一最合理的建議,旋即被一片反對聲淹沒。
但是降價的話,又都覺著肉痛……
不過很快,他們就感覺不到肉痛,而是感到肉緊了。因為打聽消息的小廝回報說,今天新到的糧商,直接降到二兩五,錢家糧鋪已經答應收糧了。
接著又有夥計匯報說,早先到的糧商又饒了一錢,降到二兩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