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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已夜色深沉,林家大院仍燈火通明。
僅剩的幾名老長工,正在忙著打包裝車,雖然家道中落了,但真要舉家搬遷時,箱籠包袱還是不少。
屋裡,林家姑娘正趴在林家老太太懷裡哭泣,林老太太輕撫著女兒的青絲,也是淚水連連道:「清兒,後悔還來得及,他們家是對咱們家有恩,咱們可以用別的方法報恩麼,犯不著,犯不著啊……」
「娘……」林清兒眼淚滾滾,嗚咽道:「別說了,我怕我會後悔……」
「可憐的兒啊,」林老太太長吁短歎道:「早知今日,我打死也不會同意,跟姓趙的結親。造孽,造孽啊!」
「娘……」這話讓剛進來的林榮興聽見,神色黯然下來道:「王賢來了……」
「哼,我不要見他!」林老太太怒道:「這個害我女兒一輩子的無賴!」
「娘,怎麼說他也是……」林榮興為難道:「咱們裝也得裝出個樣子來。」
「我不裝,要裝你去裝吧,我們娘倆今晚不想見他!」林老太太一提起『王賢』兩個字,就恨得牙根癢癢。
「娘,我還是去吧。」林清兒擦擦淚,坐起身道。
「唉,可憐的孩子……」林老太太唯剩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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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賢呆坐在林家客廳裡。
衝出家門的一刻,他根本沒有細想,跑在無人的長街,也沒有功夫細想,整個人只有一個心思,就是趕緊見到林清兒。
直到此刻,他才開始梳理自己的心情。原來,在要失去一個願意嫁給你的好女孩面前,那些所謂的男人尊嚴、物質基礎、心理準備,全都是那樣的輕如鴻毛。
可笑自己,非得錯過、失去,感受到那份不可承受之重後,才能掂量出孰輕孰重……
難道自己本質上和那刁小姐一樣,都是個矯情的賤人?
「唉,賤人就是矯情……」王賢無奈的搓著臉道。
「你說誰呢?」一聲冷哼,剛出現在帷簾後的,那一抹白色的倩影,憤怒的轉身欲走。
「我說我自己。」王賢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兩步躍了過去,一把抓住林清兒纖細的手腕道:「你別走!」
「放手!」林清兒使勁甩也甩不開:「你再不放我喊人了!」
「你聽我說兩句話,就兩句。」王賢卻不撒開,沉聲道:「第一句是,你知道我腦子被打壞過,所以記性不好,後來終於想起來了,原來你答應要嫁給我……」
「……」林清兒抽不動手,只好任他攥著,卻仍背對著他,冷冷道:「可惜我也說過,過時不候。」
「你沒盡到提醒義務……」王賢小聲道。
林姑娘聞言倏地轉身,怒目而視:「無賴!」
「這回是我求你,留下嫁給我,好麼?」王賢望著她哭紅的眼睛,低聲下氣道。
「呵呵……」林清兒竟然笑了:「我已經定親了,我家明天就去蘇州,再也不回來了。」
王賢聲音發顫道:「能不走麼……」
看到他這樣子,林清兒卻笑得愈發燦爛了:「你以為是小孩過家家啊,我家已經收了人家的文定,退婚是要吃官司的。」
「……」王賢聽到了心碎的聲音,漸漸鬆開了手。
看他這樣子,林清兒也住了口,臉上笑容斂住。
兩人沉默半晌,王賢垂首低聲道:「我只是想,等自己稍稍配的上你,再向你求婚的……」說著深深看一眼這白雛菊般的女孩,便轉身失魂落魄的離開了……
望著他的背影,林清兒幾次欲言又止,不由也歎了口氣。
「是不是有點過了……」林榮興出現在妹妹身邊。
「都是婆婆教我的……」林清兒輕咬下唇道,說著揚起尖尖的下巴,嬌哼道:「再說他害得我死去活來,可不能便宜了他!」
「唉,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林榮興搖搖頭,他恢復了生員的身份,似乎整個人也恢復了生機,「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
「哥……」林清兒嬌嗔道:「你打一輩子光棍好了!」
「只要娘能答應……」林榮興苦笑道:「唉,你要去哪?」
「我出去看看,他跟丟了魂兒似的,別有什麼三長兩短……」
「還說要教訓他呢。」林榮興拉住她道:「放心,男人不像女人,被甩了要死要活,男人頂多大醉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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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榮興沒說錯,王賢失魂落魄的走在安靜的街道上。
走著走著,他突然聽到絲竹嬉戲聲,抬頭一看,見是一座掛著紅燈籠、燈火通明的兩層樓。
幾個幫閒正蹲在門口拉客。看到他走進,便一起湊上來道:「大官人來了,我家姑娘等你好久了,快進去喝杯酒暖暖身子,聽我家姑娘給大爺唱小曲……」
「我沒錢。」王賢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走到妓院門口了。
「那下次吧,別讓我家姑娘等太久哦……」幾個幫閒熱情消散,又蹲了回去。卻有個瘦子仍站在那裡,問道:「哥,你咋了?」
「你怎麼跑來當龜公了?」王賢見是帥輝,奇怪道:「你爹不揍死你!」
「沒法子啊,總得混口飯吃。」帥輝撇撇嘴道:「再說我也沒當龜公,我這叫樓下相幫,是幫著攬客的。」
「哦。」王賢見他沒戴綠帽子,點點頭道:「請我喝酒吧。」
「啊……」帥輝摸一摸懷裡,客人的幾個打賞錢,一陣肉痛道:「好吧。」
妓院門口有個小食攤子,是給裡面提供小菜的,也有幾副桌椅,可以讓客人在攤前吃。
兩人坐下,帥輝點了糟決明、脆螺、小鹹魚之類的幾個小菜,又篩了一壺酒,陪著王賢借酒澆愁。
「哥,你這到底是咋了?」
「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感情方在我面前,我沒有去珍惜,等我失去時才追悔莫及……」王賢飲酒如喝水,醉眼惺忪道:「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我肯定不會錯過她……」至尊寶的台詞,自己說了那麼多遍,每一次都那麼搞笑,這次為何字字如刀,割人心扉?
「可惜這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帥輝一臉感慨道:「如果當年我知道自己今天這樣,早就答應給人倒插門了,在日子面前,面子算什麼?」
「是啊,面子算什麼……」王賢灌一杯酒道:「何況我們這種人,哪還有面子可言?」
「哥,你現在有了,你是官家人了。」帥輝按住酒杯道:「明天你還得點卯呢,今天就喝到這兒吧。」
「屁官家人,還不讓人訓得跟孫子似的。」王賢狠狠啐一口道:「難道咱們這種小人物,就該一輩子被人踩?」
「當然不了!」帥輝雖然身為下賤,但心比天高道:「太祖皇帝放過牛、要過飯、還不是開創了大明朝的江山?把那些欺負他的、瞧不起他的,全都踩在腳底下!」說著重重一拍王賢的肩膀道:「哥,咱哥幾個就你有希望!好好混,把那些敢欺負你的,全都踩在腳底,讓那些瞧不起你的,全都扇自個的耳光!」
「說得好!」王賢聞言瞪著眼,拍著桌,大喊大叫道:「是啊,我要努力,把那些瞧不起咱的,都踩在腳底下!狠狠抽那些孫子的耳光!」
「對,正著抽了反著抽!抽成豬頭了用腳踹!」帥輝哈哈大笑道。
看著兩個陷入幻想的小伙子,擺攤的於老頭暗暗搖頭,唉年輕就是好,再摔打兩年,連這樣的狠話都不敢撂了……
兩人忘了時間,忘了酒錢,勾肩搭背,胡吹海喝……直到相繼趴在桌上睡著。
等街上人聲嘈雜,兩人才揉著眼坐起來,見於老頭已經開始改賣早點了。
定定神,王賢突然跳起來,一溜煙跑掉了。
帥輝也想跟著開溜,卻被於老頭一把抓住衣領道:「付賬!」
看著一桌子的酒瓶子,帥輝兩眼發直,這得多少錢?
「五十文,銅錢。」於老頭板著臉道。
「啊……」帥輝掏摸全身,也只有十幾文,只好一臉討好道:「我刷碗抵債吧。」
「半個月。」
「太久了,最多七天。」
「最少十天!」
「……」兩人爭了半天,最後以七天成交。
「說起來,我哥急著去幹啥了,他不是那種逃賬的人。」帥輝一邊刷碗一邊問道。
「我看是往碼頭去了。」於老頭歎口氣道:「有什麼用,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
「唉。」帥輝也歎口氣,唱起了小曲道:「問世間情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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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賢一路跑到碼頭上,宿醉讓他頭重腳輕,抓住個人便氣喘吁吁問道:「林家的船……」
「已經開走好一會兒了。」他還真問對人了。
「……」王賢聞言拔腿就跑,沿著河岸跑出城好幾里,哪能追到林家的船影?最後腳下拌蒜,摔倒在江邊,懷裡一樣東西,也摔了出去,滾到江水裡。
王賢翻身去救,已經來不及。只見一個紙袋飄在江上,袋子已經破裂,灑出片片干菊花瓣,那花瓣被清澈的江水一浸,竟又重新舒展開來,一朵朵、一片片順著江水向東流去……
那是他親手曬得菊花茶……
王賢仰天長嘯,翻身躺在江邊,整個身子都被草叢淹沒……
一直到了臨近中午,他才滿身泥濘,光著只腳,一瘸一拐的回到家,扣動門環。
開門的是一個消瘦的如雛菊花般的白裙少女,她輕咬著嘴唇,抬起小臉,眉目如畫,輕聲道:「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