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初上,萬籟俱寂,正是丹桂飄香的佳季,高牆朱戶前的石獅子在暗夜中愈顯威嚴。
攬書閣外,一眾僕役依次排列兩側,由一位老嬤嬤領著,安靜而有條不紊的安排茶水點心,昭顯著官宦世家良好的禮儀規矩。
「爹爹,我錯了。」一個清亮柔美的女生在一片安靜中突兀響起。
「噹!」茶蓋落下,趙容誠抬起頭,驚異的看著自己的大女兒,多少年了,似乎從那件事後,女兒就只願稱呼自己父親,今天是怎麼了?
眼前的女孩兒身形瘦小,本是雪膚花貌,卻因尚嫌蒼白的臉頰隱隱透出一股羸弱的味道,在滿堂華麗中愈發顯得楚楚可憐。
「爹爹,是女兒魯莽了。原見妹妹喜歡我的玉簪,即便送與妹妹也就罷了,可想到這是祖母贈與母親,又是母親留給女兒的唯一念想,便想換個新打的金簪送與妹妹。哪知讓妹妹誤會了。爹爹,是女兒未行好長姐之責。」
略低下頭,梳著雙髻的烏髮女孩兒柔柔語道。
清瀾微微偏頭看向自己的父親,暗歎一聲。時光在父親身上確實頗多眷顧,已過不惑之年,卻依舊挺拔頎長,雙目炯然,相貌俊朗,一身飽讀詩書的清正儒雅之氣,時任吏部尚書,官威愈顯。
「哼,姐姐說的好聽,東西可不見拿出來。」
坐在下首的亮麗女孩兒撇嘴不屑道。黛眉青絲,膚色柔白,小嘴嫣紅,小小年紀眉目間就隱約顯現出一抹艷麗嫵媚風姿。
「妍兒,不可對你姐姐如此無禮。」站在父親身旁的美艷女子斥道,「老爺,小孩子不懂事,小吵小鬧原也不算什麼。只是為了點兒小東西,瀾姐兒就不顧閨閣體面,尋死覓活的,也太不曉事了。老爺剛去吏部上任,事務冗繁,不如就將此教導之責交給為妾好了。」
女子笑意吟吟,側身輕撩了下鬢髮,神情柔媚之極。
趙容誠輕啜一口茶,沉吟不語。此事前因後果,心中隱約有幾分瞭然。
「父親,事實並非如劉姨娘所說——」年輕俊秀男子急著分辯。
「大哥!」清瀾對著自己親哥哥示意稍安勿躁,「爹爹自有定論。瀾兒今日只是想向妍妹表示歉意。妹妹大量,是姐姐自己不慎跌入後院池中,到讓妹妹擔心了。這映月樓所購簪子只是俗物而已,確實專請了張庭嚴師傅親手打造,本就是為了妹妹不久的生辰而備下的。妹妹若嫌棄姐姐的一片心意,就收下吧。」
看到清妍聽到張師傅名諱由不屑轉而難掩驚喜,急令身後丫鬟接過審驗的舉動,清瀾不覺好笑。裝作沒看到劉姨娘在暗自對自己女兒使眼色,轉而又道:「姨娘多年辛苦持家,瀾兒自知愧對生母期望,自罰想去佛堂陪祖母抄經,靜心悔過,求爹爹准許。」
聽到此言,趙容誠意味深長的瞥了她一眼。房中安靜了下來。
良久,方聽得淡淡一句:「既如此,好自為之,去吧。」
「謝爹爹,女兒告退。"
終於盼來這一句,這幾日的擔憂終於有了一個良好開端。清瀾暗自鬆了一口氣,退至屏風處,又猶豫了一下,轉身看向自己的父親。
「爹爹,近來秋日風寒,您公事繁忙,還請記得添衣暖食。」說完,盈盈拜倒,緩緩起身離開,愈發顯得身姿纖弱裊娜。
趙容誠望著大女兒的身影,恍惚間眼前不覺浮現出昔日心愛女子溫柔淺笑的模樣,可惜……
「老爺,」劉姨娘看著他神情,心中暗恨。臉上卻仍笑意盎然,無視下首年輕男子略顯憤恨的眼神,挽著趙容誠的胳膊,柔聲細語道,「今天,這丫頭怎麼怪怪的。以前悶不吭聲的,現在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該不會撞上什麼東西了吧,聽說吟風觀的道士很是靈驗,要不請來家裡看看。老爺,你說呢?」
「咳,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些無稽之談以後不可再言。」
趙容誠微微一愣,回過神來。打量著劉姨娘,年逾三十,卻保養得宜,始終像當年花信少女一般用依賴崇拜的眼神望著自己,目光柔媚,肌膚水嫩,嬌艷嫵媚的能揉進人心裡,心中不由一動。
他揮了揮手:「你們退下吧,明日記得去陪祖母用早膳。」
「知道了,爹爹。」清妍早迫不及待的想回去好好欣賞此次的戰利品。
「是,父親。」男子沉默了一下,黯然告退。
「老爺,早點歇息吧。李工部下帖說明日下朝後要來拜會老爺呢。」劉姨娘纖手撫上他胸膛,嬌柔的靠著。
「哦?所為何事?」驚訝的一挑眉。
劉姨娘慢慢將櫻唇湊向他耳邊,輕輕一笑:「老爺,您的公事為妾不敢過問。不過聽我哥哥說近來工部似乎有些不太安穩呢,李大人的幼子可正當調任。妾猜想,或許是找老爺探探上面的口風吧。」
趙容誠眼中流露幾分讚許之色。暗歎其兄果然手眼通天,消息靈通。
「嗯。既如此,我們早點歇了吧。」
摟著劉姨娘的纖柔腰肢,緩緩走向倚柳居。
思雲閣,是趙府最為清幽僻靜的所在,也是已去世的趙夫人幕雲柔曾經的住處。如今住的卻是府中最不受重視的趙大小姐。天見可憐,夫人過世後,老爺就未曾來這裡看過小姐一次。
閣前植著一排彤紅的楓樹,在秋風送晚中風姿搖曳,優雅而靜謐。一彎幽深的池塘中還可見許許碧色,池邊假石嶙峋,隱隱綽綽間幾妖嬈的艷紅美人蕉站立其間,仰視著身旁兩棵寬大碧綠的芭蕉,端的是紅花綠樹,俯仰生姿。想著梧桐夜雨,雨打芭蕉,相映成趣。庭院曲折中透著幾分女主人的雅致情思。只可惜紅顏易逝,恩情難再。
「小姐,你在想什麼,怎麼又發呆了?你太不愛惜自己了,身子剛好,怎麼能坐在窗口吹風呢?難道你又想丟下我們,追隨夫人而去。」沁雪剛捧著水盆進屋,就急匆匆的跑過來關窗,埋怨著自家小姐。
小姐雖然不受重視,府裡多的是逢高踩低的,沒有好處又很可能得罪劉姨娘的事又有幾個人會去做。她和水蘭自小買來就跟著小姐,最是知道小姐的好,雖然有時懦弱了點,可最不想惹事,這次若不是二小姐強搶夫人的遺物,又故意當面摔碎玉簪。僕役們又圍著指指點點說笑,竟無一人出面攔阻相勸。小姐也不會一發狠推開二小姐,卻不慎落入池塘。
「小姐,這件事本就是二小姐不對。你又何必把大少爺為你準備的生辰禮物送給她呢?這樣老爺更會誤會的。」小丫頭咬了咬唇,終於又忍不住生氣了。
清瀾淡淡一笑。誤會嗎?自家父親能夠做到今日官位,恐怕來龍去脈早已一清二楚了吧。是不想管,更不願管才是吧。
思雲閣,是劉姨娘起的名,也是她堅持讓自己留居此處,一景一物不曾變動。真是好心思呢。既讓趙府上下贊其感念舊情,淑良賢德;又讓曾經的清瀾和大少爺感恩戴德,俯首帖耳,忍氣吞聲了許多年卻還不斷為她說好話。卻不知讓祖母失望了,更不知父親對思雲居的愛恨交加。
是的,是曾經的趙清瀾。原來的趙清瀾早已在掉入池塘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多年的折磨或許使她無力求生。沁雪真是瞭解她,當她再次醒來之時,確實感受到了一股陌生而莫名的解脫意念,趙清瀾已經隨著母親魂去了。
如今活著的,是穿越而來的現在靈魂。她叫沈晴,是個成長在福利院的孩子。她手腳健全,身體康健,她不明白自己的父母為何要拋棄她。所幸身周又許多善良的人們,院長奶奶又常常教導她堅強勇敢,永遠不要放棄自己。
要向陽光一樣嗎?她做到了。成為了一名教師,育人子弟。可卻在參加好友的結婚宴前夕失蹤了,莫名其妙的來到了這裡。
她不會放棄,不管有多艱難,任何時候都會好好活下去。趙清瀾,你錯了,活著才會幸福。
只是——
她顰眉撫上自己的臉,看向菱鏡中的自己。
為何,她一下小了十五歲?
九歲的身形尚未長開,顯得嬌小纖弱。蒼白的小臉似乎有些營養不良,卻依然可看出依稀的美人胚來。發澤烏黑柔亮,睫毛卷長微翹,眼眸清亮水靈,菱唇彎彎,臉頰上露出淺淺酒窩。十指纖長,肌膚白嫩柔滑,正是做繡活的一雙好手。
此處求生不易,她必須要學會養活自己。父親為官清正,卻似乎持家不嚴,偏愛劉姨娘,自己和哥哥處境艱難,連吃食都常被苛刻。偏偏劉姨娘卻是當今太后的遠方侄女,很受太后喜愛。當時竟偶然看上儒雅朗俊的父親,才求著太后以庶女之身成為貴妾。
或許如此,難產生了自己後的母親才鬱鬱而終吧。當年青梅竹馬,怎能敵到手的榮華富貴?
她不禁冷笑一聲。
「小姐,怪雪兒多嘴,讓你想起了不開心的事。身體剛好一點,你快躺下歇息吧。我睡外面塌上陪你,水蘭這丫頭病還沒好呢。」
一把握住她的手,自己不僅感歎,前世今生,都有人真心愛護自己,很幸福呢。
「沁雪,是我拖累你們了。要不是我掉入池塘,水蘭也不會受罰。我發誓,今日起決不再讓你們受苦。」
「小姐——」不過十一二歲的小丫頭眼一紅,烏眸水濛濛的,顯得又黑又亮。小姐似乎有些變了,哪裡她也說不出來,可是更暖人心了呢。
窗外,秋風吹過樹林發出颯颯的響聲,幾株金桂披著瑩白的月華,搖曳飄香。
燈熄了,思雲閣愈發幽暗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