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東暖閣內,眾人一陣忙亂,又是揉胸又是捶背的,總算是把咸豐給救轉過來。順了口氣之後,咸豐斜靠在繡黃靠枕上喘息不已,左右奉上參茶來,他略略喝了幾口,方才喘息凝定。
這時當值的御醫趕到,給咸豐請脈後,那御醫道:「皇上暈厥乃是急怒攻心,微臣給皇上開一劑藥,略作調養,但請皇上日後寧心養氣,不可燥怒。」
咸豐還是忍不住大怒道:「寧心養氣,朕養得了麼?一個個庸臣,空耗軍餉士卒,賊勢卻愈剿愈烈,這會倒好,把長沙都給丟了!」跟著又見眾人垂首不語的樣子,只能深吸一口氣向御醫和一眾宮女、太監道:「你們先下去吧,沒朕召喚不必入內。」
待御醫等人退出暖閣,咸豐滿臉怒容,將適才那份奏折擲下,看著祁寯藻、魁麟冷冷問道:「這羅繞典和鮑起豹的聯名奏折你們怎麼說?賽尚阿、向榮、徐廣縉不是說了已經在衡州布下大軍堵防了麼?長沙怎麼還會丟了?裡面那些不堪入目的文字,朕是不忍心細看,你們細細說來。」
祁寯藻、魁麟互望了一眼,魁麟是五月才入值軍機處的,有祁寯藻在前也不敢搶先答話,更何況現下咸豐怒意正盛,他可不敢觸這個霉頭,要是奏對失當,只怕板子會打到自己頭上,當下魁麟只是略略縮了縮身子,打算讓祁寯藻先奏答。
祁寯藻蒼老的面容上滿是倦意,今日輪到他和魁麟在軍機處當值,自從太平天國亂起,軍機處就輪了班值,本是首席軍機大臣的賽尚阿早已經離京到廣西剿辦長毛賊,軍機處各人就默認了年紀最長、資歷最深的祁寯藻為首席軍機大臣,這些日子以來,祁寯藻殫精竭慮,也不敢有半點怠慢,但他年近花甲,實在是身心俱疲了。
只見他雙手攏起,顫顫巍巍的跪著一揖,蒼老的聲音顫聲道:「回稟皇上,破襲長沙的乃是長毛賊偽西王部屬,該部賊勢倡獠,乃長毛賊中最為凶頑之徒。那偽西王據查名喚蕭朝貴,統屬數千兇徒,八月二十六日從郴州突圍而走,連克永興、安仁、攸縣、茶陵、醴陵等地,勾結當地天地會賊匪,糾集上萬人馬迅疾攻打長沙。長沙城雖經羅繞典、駱秉章等人修繕,但城防尚未修竣,羅繞典募集鄉勇成軍未久,所調集的他省兵丁糧餉不濟,亦有水土不服之兆。長毛賊迅疾掩至長沙,守城軍馬備之不及,賊占城南高地以炮火轟擊,城中將官拚死抵禦,奈何賊勢浩大,方才不支退走。此戰西安鎮總兵福誠、副將尹培立、沅州協副將朱瀚戰死沙場,陝西兵二千餘人、長沙綠營兵、瀏陽鄉勇三千餘人均為國捐軀,巡撫駱秉章、布政使翁同爵留在城中焚燬糧草與城共存亡,如今生死未知,幫辦大臣羅繞典、提督鮑起豹引著殘軍退出城外,於城外險要地勢堵防,徐圖復進恢復省城……」
咸豐耐著性子聽完祁寯藻的贅述,這羅饒典和鮑起豹的奏折之中頗有誇大賊勢開脫罪責之嫌,而且奏折中用詞頗為玄妙,比如佔據城南高地以炮轟擊一節,太平軍的確是佔據了城南天心閣架炮猛轟城內,但此間奏報之中只說城南高地,並未提及是城內還是城外高地,這般一來便是兩種語境了。後世曾國藩累敗於太平軍,上奏折之時也玩過這種文字遊戲,他奏折中原本所說的屢戰屢敗被左宗棠指點一番後改為屢敗屢戰,意境一下子就大變了。
果然聽完後咸豐緊繃的臉上略略舒緩了一些,但仍是不肯饒人,重重的哼了一聲道:「堂堂一省治所陷於賊手,朕該如何向天下人交待?賽尚阿、徐廣縉、程矞采他們怎麼說?」
祁寯藻顫顫巍巍的從馬蹄袖中取出幾份奏折呈上道:「他們三位的請罪奏折在此,適才皇上震怒,老臣不敢敬陳。」
咸豐厭惡的看了奏折一眼也不去接,皺眉道:「撿要緊的說吧,這些請罪折子無非就是給自己開脫罪責的,朕看膩了。」
當下祁寯藻將賽尚阿、徐廣縉、程矞采三人的奏折大致說了,賽尚阿奏稱長沙失陷之前,已然向長沙示警,但他和向榮等將在衡州圍堵長毛賊的大隊,對於突圍而出的長毛追之不及,也不敢撤圍而去,但已經分出河北鎮總兵王家琳、楚雄協副將鄧紹良統兵三千追擊。徐廣縉則奏稱他尚在廣西收拾殘局,長毛賊殘部基本肅清,正統兵北上夾攻郴州,但鞭長莫及。程矞采才被免了湖廣總督之職,正在等待徐廣縉到來交任,但因賊勢猖獗,他已經到了岳州調湖北兵準備南下堵防,趕往長沙的援兵才到湘陰便聽聞長沙失陷。
祁寯藻才說完,咸豐緩緩閉上眼睛,握著拳頭敲了敲自己腦門,苦澀無比的說道:「果然都是各有過牆梯啊。」
祁寯藻忍不住道:「皇上,三位大人所說也都卻是實情,這次長毛賊用兵的確大膽,數千人馬就敢急進攻打一省治所,只是僥倖得逞而已,只要朝廷從容調集大軍圍而殲之,必能復克長沙。」
咸豐陡然睜開眼睛怒斥道:「你糊塗!什麼叫僥倖得逞?喪師失地,湖南省城丟失,天下震動,便是僥倖得逞四字可以矇混過去的麼?天下人還怎麼看朕?」
祁寯藻和魁麟嚇了一跳,連忙磕頭不止,咸豐起身穿起靴子,來回走了幾步,跟著站定怒道:「將賽尚阿就地革職拿問交回京城,讓兵部、刑部從重議處!徐廣縉降三級留任,褫奪雙眼花翎,罰俸三年,告訴他要是再出紕漏,賽尚阿便是他的榜樣!程矞采革職拿問,解赴上京交刑部從重議處!」
祁寯藻和魁麟兩人對望一眼,祁寯藻略略直起身跪著說道:「皇上,這、這是否太過嚴厲了,自古聖君寬以待人,這、這……」說到這裡他已經不知如何措詞了。
咸豐大怒,猛然一拍矮几道:「祁寯藻!你竟敢在朕面前大放厥詞,你心中可還有一絲君父人臣之見?如此咆哮朕躬,你該當何罪?!」
祁寯藻老眼含淚直起身來哭訴道:「皇上,自古上下同欲者勝,切不可嚴刑酷法……」
咸豐猛然打斷他喝道:「朕懲處幾個奴才你們便諸多阻撓,難道你們真當朕不敢殺人麼?」
祁寯藻已經思語混亂,只是不住磕頭,魁麟見勢頭不對,急忙奏道:「皇上,祁中堂所說乃是肺腑之言啊,此刻尚需激勵軍前士氣,切不可廣施峻刑,賽中堂已然不領全軍,調回京城議罪無可厚非,但徐廣縉和程矞采還需統領總攬剿匪大局,奴才只覺嚴旨申飭即可,如此一張一弛之間軍前將帥已然能得震懾之效了。」
咸豐緩緩坐回榻上,沉吟片刻後,無力搖搖頭道:「大概如此吧,明日軍機處將幾分奏折交廷議吧。」
祁寯藻顫顫巍巍的抹了抹額頭汗水,緩緩說道:「皇上,老臣還有話說。」
咸豐擺擺手示意他接著說,祁寯藻面色從容的道:「皇上受命於天,行威德於天下,感化萬民於胸懷之間,如今賊勢猖獗,荼毒兩省數十州縣,裹挾蟻聚亂民作惡,乃是廣西之地地處偏遠,未能得嘗皇上聖德之故,老臣以為當此之時,皇上是不是可、可以下一詔罪己,上安天道,下撫黎民,讓群臣萬民感懷聖德之恩,知恥而後勇,戮力剿賊而不敢再讓聖躬蒙塵受辱。」
說到這裡魁麟嚇了一大跳,祁寯藻這是怎麼了,竟然敢讓皇帝下罪己詔?那不是讓皇帝承認自己的過失麼?
咸豐聞言果然大怒,站起身來指著祁寯藻卻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說他,祁寯藻毫不畏懼,只是眼含熱淚的說道:「歷代君王都有下過此種詔書,本朝世祖皇帝、高宗皇帝、仁宗皇帝也都有下過此詔。此時皇上若能頒下此詔,可讓天下臣民感懷皇上聖德,收拾人心於己用,亦是以德服人之舉。老臣已經年邁,尚不知能侍奉皇上至何時,但此時之言句句肺腑,並無半點不敬之心啊。」
咸豐也有些感慨起來,伸手將祁寯藻扶起,緩緩說道:「也罷,朕就下罪己詔吧,這詔書便由你祁寯藻來親筆草擬。」
只見祁寯藻又跪下磕頭,含淚道:「老臣一定竭盡所能擬好詔書交皇上御覽,必要使皇上恩德廣辟天下。」
魁麟忍不住打了寒顫,這罪己詔畢竟不同於一般詔書,草擬好了,皇帝賞你,出事了,唯你是問,最是難以拿捏的詔書了,祁寯藻竟然主動進諫,又攬下此事,足見他忠於君上可是並無半分私心的,不禁對祁寯藻更加的敬佩起來。
跟著咸豐又問起對於此役陣亡官軍撫恤之事,祁寯藻和魁麟亦將所想道來,打算重重的撫恤嘉獎陣亡兵將一番,以激勵軍中士氣,說起駱秉章、翁同爵生死未明也不知該如何處置時,咸豐冷冷的說道:「昭告天下,以兩人死節追贈。」
祁寯藻和魁麟對望一眼,暗想就算駱秉章和翁同爵尚在人世,當知道咸豐的旨意之後,也只有自盡一途了。
最後魁麟說起明日有烏喇瓜爾佳氏遺孤進宮謝恩之事,在年初時正白旗烏喇瓜爾佳氏長瑞、長壽兩兄弟戰死於龍寮嶺一役,兩兄弟的父親塔斯哈亦是在平定番匪之戰中戰死,父兄子弟均歿於王師是以旌表一門忠烈,長瑞、長壽二人子息成蔭,最近已過了百日重孝之期,朝廷恩賞到來,按例長瑞長壽的兒子要進宮叩謝聖恩。
咸豐沉吟片刻道:「明日便將二人遺孤引入宮來,朕親自勉慰一番,烏喇瓜爾佳氏一門忠烈,當好好撫慰,給天下軍將樹一個榜樣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