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撫衙門大堂之上,蕭雲貴聽了洪韻兒擲地有聲的言談,又看了看面色陰晴不定的左宗棠,肚子裡暗暗好笑,洪韻兒當年是校辯論隊的一號人物,出了名的胡攪蠻纏,她這一手聲東擊西、顧左右而言他的招數倒是用得極好。其實洪秀全的上帝既不是儒家崇敬的上帝,也不是洋人所說的上帝,他眼中的上帝大部分是脫胎於洋教的上帝,與上古中國先民崇拜的上帝有著天淵之別,同時又與洋教的上帝大相逕庭。
基督教中有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的教義,以為上帝的本體唯一,其作用則分為三位,即上帝是唯一的神質,是無極的、不變的、屬靈的存在,而洪秀全認為聖父、聖子、聖靈是三個神,他認為聖父就是天父皇上帝,又自稱上帝次子,耶酥為天兄是上帝長子,他奉上帝差遣下凡做天下萬國太平真主,他還把楊秀清稱為聖靈,來了個反三位一體,這和基督教教義是嚴重矛盾的,更加不是中國上古所說的上帝,因為從沒聽說過中國上帝有個兒子叫耶穌的。
洪韻兒似乎料定左宗棠對拜上帝教還不甚瞭解,所以斷章取義的歪解一通,跟著將矛頭調轉,專說儒家古今的區別,一時間還真把左宗棠這個儒家名士問蒙了。
只見她繼續開著嘴炮,不等左宗棠細想,又道:「春秋時期,天下紛爭,世風頹廢,禮崩樂壞,儒家之學綜合三代以來之精髓,創立了以仁為核心的儒家學說,自孔聖傳道立派以來,後經孟子、荀子等賢者錘煉,儒家學說自成一體,於戰國後期逐漸成為與道、法、墨並列的四大顯學。在秦一統天下後,焚書坑儒,以法家治世。漢取秦而代之,武帝時期,董仲舒將人事政治與天道運行相結合,創立天人感應之學,提出君權身神授、三綱五常,遂有廢黜百家,獨尊儒術之舉,使得儒學在解釋經義、訓詁文字之上獲益匪淺,儒學在漢代正統地位得以確立,可稱為儒家漢學倡立之時,左先生以為然否?」
左宗棠思維還在有些混亂,不知洪韻兒忽然說起儒家傳世的經歷來有何目的,只得隨口應道:「不錯,儒家在漢代方才有興盛之況。」
洪韻兒笑了笑接著續道:「漢之後的魏晉時期,儒學衰微,玄學興起。東晉末年南朝初年,佛玄合流,使得佛門教派羽翼漸豐。隋唐時佛、道依舊興盛,而且在這一時期,諸多外來教派傳入中國,如景教、摩尼教、襖教等。儒學義理漸趨復甦是在宋代,北宋初期,孫復、石介、胡瑗等大家對《春秋》《易》《禮》重注新解,一時間,疑古惑經蔚然成風。熙寧變法期間,新舊兩黨為了爭取政治上的主導權和儒家正統地位,分別著述立說,新黨王安石開創荊公新學,以為變法依據,而舊黨以司馬光及其朔學黨人為核心,放有反對變法的元佑學術派。」
「司馬光之後,舊黨又分裂為以蘇軾為首的蜀學黨人和以程頤為首的洛學黨人,前者雖重辭章之學,但仍以儒為本,以經世為要;而後者重儒學義理之辨,欲為天下立大道,也同樣是志在當世。隨著宋室南渡,程氏洛學一系漸趨繁茂,程門第四代弟子朱熹,集前學之大成,重新確立道統,使理學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朱熹著述豐富,思維縝密,所主之學以格物自知為要,後人將他與程氏兄弟並稱為程朱理學。」洪韻兒繼續滔滔不絕的說著,蕭雲貴聽著索然無味,一雙眼睛不住的打量著洪韻兒那嬌媚的容顏和嬌娜的身姿,時不時又看看李璇璣和楊冬青兩女,這才不至於睡著了,腦海裡滿是卑鄙齷磋的想法,暗自籌謀怎麼才能一石三鳥。
洪韻兒卻絲毫沒察覺蕭雲貴的不軌企圖,而左宗棠也是聽得入神,便繼續說道:「明代自中期以後,儒學大有改變,嘉靖以後,民間百業發達興旺,私塾書院講學的自由風氣、私家修史行為的盛行等等,讓儒學得以發揚光大,也使得原來官家一家之言有所動搖。如,陳獻章提倡自得,認為程朱理學是支離之學,要洗之以長風,蕩之以大波;王陽明構築了心學之說,更有致良知、知行合一的妙言,這些疑道惑古,志在當世的主張,在當時士人之中極得推崇。至此之時,儒家亦有變復更新,學派林立之盛況,都是為了通變救弊,經世致用,尚有儒家遺風。」
左宗棠聽到此處已經隱隱覺得不對,果然洪韻兒繼續大放厥詞道:「滿人在入主中原之後,雖尊崇儒學籠絡人心,但在在朝政之上都是為了維護滿清統治的,清妖行剃髮易服、大興**,以禁錮我漢家儒學的承繼和光大,宋明以來在漢族士大夫階層那種開口攬時事,議論爭煌煌、言必中當世之過的神髓變得蕩然無存,明中晚期學人疑道惑古、經世致用的學風至清代更是逐漸歸於消寂。清妖康熙頒布的《聖訓》和雍正頒布的《聖諭廣訓》,雖然是用儒學倫理來規範道德,但清妖的險惡用心便是以理之名浸入並控制我漢家士人的思語。觀清一朝,眾多的御纂和欽定之注經釋義不知凡幾,如順治時期的《孝經》;康熙時期的《周易折中》、《日講四書解義》;雍正時期的《孝經集注》;乾隆時期的《春秋直解》、《周易述義》等,清妖揀拔程朱理學中的忠孝仁義大加讚頌,任何如明儒那樣的疑問都會被視為離經叛道的危險之舉。被清妖鼓吹為程朱道統的理學名臣,如李光地、魏裔介、熊賜履、湯斌、張伯行之流,究其內裡,不過是御用釋義師而已,清妖所要的只是儒學之內禁錮人心的奴化之言,而對儒家疑道惑古、經世致用上古遺風大加封殺,我看這到比我太平砸了幾間孔廟,遺禍來得更深!」
左宗棠聽到這裡額頭上已經滿是汗水,洪韻兒卻絲毫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口若懸河的續道:「觀清一代之儒家漢學,滿清妖人欲役使我天下漢人,表面上尊崇儒道,暗地裡卻是以權勢禁壓,拔高程朱理學,以禁錮人心,使得天下士人喪失自有心性,無法在前人學論之上再有進展。左先生當代儒學大家,也該知道入仕考八股,但為何以先生才氣之高,也無法八股文內高中?其實先生你內心之中,是瞧不起八股取士的,對麼?小女子縱觀清代之書,常歎有清一代,大抵述而無著,如今的儒家學子在清妖淫威之下,只知道讀聖賢書,轉述引用而不知繼承發揚,若在任由滿清妖**亂下去,儒學只怕就此消亡。先生名師大家應該知道小女子之語並非空穴來風、虛妄之說,各中曲直一番先賢記載對比便可知曉!小女子一番胡言亂語,不知能否入得了先生之耳?若是有辱清聽,便當小女子沒說過。」
洪韻兒機關炮般一頓話說下來,當真有當年在校際辯論會上舌戰群男的風采,蕭雲貴聽到最後還真怕她會說:「以上就是我方觀點。」
看著左宗棠一陣青一陣白陰晴不定的臉色,蕭雲貴忍住笑,就算他是當代儒家名士,遇上洪韻兒這種應試教育機器專門訓練出來的恐怖喉舌,恐怕也是說不上話來的。直到這個時候蕭雲貴才依稀記得,從前洪韻兒參加的校際辯論賽,辯題好像就是關於儒學的,最後她是全場最佳辯手。此刻蕭雲貴也有些同情左宗棠,畢竟他沒有生活在後世那種信息爆炸的年代,洪韻兒卻可以站在歷代巨人名匠的肩膀上看世界,她記性又好,一通論述下來,聽得左宗棠幾乎要毀了自己的三觀。
洪韻兒淡淡的笑著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大大的喝了口茶水,剛才說了那麼多話,還真是口乾舌燥。她也明白不能和左宗棠糾纏於拜上帝教的論述,說多了遲早被左宗棠察覺不對之處,索性拋開拜上帝教不說,只攻儒學在清代式微的短處,從而強詞理辯,讓左宗棠覺得滿清對儒家的傷害比太平軍砸孔廟更大,而對於太平軍反儒閉口不談,反正左宗棠也還沒摸準情況,果然左宗棠聽了之後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旁楊冬青低聲問李璇璣道:「璇璣姐,西王娘說的話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
李璇璣也是秀眉微蹙,還沉浸在洪韻兒帶來的思想風暴之中沒回過神來,聽到楊冬青的話這才輕輕啊了一聲,低聲答道:「西王娘說的是很高深的道理,我也有些不大明白的地方。」
蕭雲貴則是趁熱打鐵,站起身呵呵笑道:「左先生,我家夫人的話說得很對,我太平天國正是要撥亂反正,趕走清妖,還我山河,恢復儒家本來該有的面目,先生此時不助我,難道要去助清妖慢慢毀我千年儒學文種不成?!」
又一頂大帽子壓下來,左宗棠再也沉不住氣,他顫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腦海中翻翻滾滾想到了很多事,他想起自小寒窗苦讀便是希望又朝一日能夠一展所長,報效朝廷,此刻他腦中極為混亂,似乎洪韻兒所說的很有道理,但畢竟他心中所秉持的道念有數十年之久,兩廂思緒衝突起來,竟然張大了口卻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才對著蕭雲貴和洪韻兒深深一揖道:「西王、西王娘能想人所不敢想,在下實在佩服,但在下讀聖賢之書數十年,今日乍聞此論,思緒繁亂,容在下靜想幾日再做答覆如何?」
蕭雲貴摸著鼻子笑了笑,左宗棠不再是一口拒絕就好辦,當下緩緩說道:「如此甚好,來人,給左先生安排間廂房暫住,有什麼所需儘管撥給。」
望著左宗棠臉色鐵青的跟著牌刀手走下堂去,洪韻兒有些擔心的問道:「我是不是說太多了?」
蕭雲貴嘿嘿笑道:「一個人從前以為是對的東西忽然有一天被人說得變成錯的,思緒當然會混亂,讓他慢慢想吧,我們趁熱打鐵,把生米煮成熟飯!」
洪韻兒臉上微微一紅怒道:「說正經事呢,你胡說八道什麼?」
蕭雲貴憋住笑道:「我是說馬上派人去把左宗棠的家眷給接來,你想到哪裡去了?」跟著湊到洪韻兒身前低聲說道:「韻兒,你不會想到那件事上去了吧。」
洪韻兒俏臉火熱,啐道:「你自己去接他的家眷吧,老娘不伺候!」說罷轉身便跑回內堂去了,李璇璣和楊冬青兩女急忙跟上。
蕭雲貴得意洋洋的哼著小曲,心中喃喃笑道:「嘿嘿,你們誰也跑不出我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