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汗暴怒的眼神下,安童的身子有著輕微地顫慄,但他強撐著自己。
「大汗,太子仁孝,天下盡知,必不會行此所為,臣願以身家性命擔保。」
咆哮,仍然還是咆哮。
「仁孝?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竟然還稱仁孝?」
御案上的物件已經飛到了安童身上,他依然一動不動。一聲「你保不了」,更渀佛驚雷,再度砸到他的頭上。
汗,已經濕透了他全身,滴落到地上。可他不能動,甚至連抹一下都不行。
也許只要動一下,讓大汗的火更大,哪個人的性命就真的保不住了。
大殿裡的動靜好不容易有了平息,但空氣中卻有著格外森嚴的寒意。一雙腳來到了垂首跪著的安童眼前。
「說,為何你要扣押奏章?是否你們要為他隱瞞什麼?」
冷,澈入骨髓般的冰冷,安童心悸。
這句話他答不好,不僅事態難以挽回,牽涉的人恐怕將更多了。
所有的事情您無須想像的太複雜,那不過就是一篇充滿著對堯舜禹湯吹捧的大作,一份字裡行間不吝對帝國大汗歌功頌德的美文,但同時作為一道奏章的它,講到最後,目的也只有一個:鑒於帝國的大汗年事已高,請效渀上古聖君,禪位於太子。
北元御使台的主事官員看了之後大吃一驚,立刻報告給了真金和安童。真金恐懼,安童的臉色發青。
安童當即立斷,在撇開了太子與御使台的主事官員商議之後,先行扣押了這份奏章。
到底是誰寫的這份奏章,又是誰將它呈上來的,乃至於是從什麼地方上奏的,其實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被寫出來,而且內容完全符合儒家的倫理典章,並被順利地送達朝堂,剩下的事情也就不難在暗中操作了。
安童等人可以扣押奏章,但阿合馬過去的「餘孽」,朝中既沒有、也不可能完全肅清。只要有人稍加暗示,一旦有人跳出來將此事上達天聽,事情的性質就更變了。
追查?可以。只不過若是肇事者突然消失、或近期離世等等之類的事情再出現,也許這只會給追查者更多的想像空間。
即使到了後世,人類也從來就不乏相關的想像力。
所有的陰謀,圍繞著的不過就是君權。因為始作俑者明白,帝國大汗唯一的軟肋,就是他握在手中的、至高無上的君權。
這也並不需要有其他人來出謀劃策,在這個時代,有人類的任何地方就都有過宮廷爭鬥,也沒少上演過父子、兄弟相殘。只怕有太多的人都明白,一旦觸及君權,不僅君王們會變得敏感、多疑,甚至其他的人,也全在此時變得不可理喻。
安童想必也是知道的。只不過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人卻並不願意。
他的聲音也許的確在顫抖,但神色十分的堅定。
「臣不以為此事為太子所指使,而且臣也當面問過太子。臣之所以下令扣押奏章,正是為了先查詢此事。」
「大汗,朝廷外有三方為敵,際此多事之秋,臣更以為此事有離間嫌疑。身為朝廷丞相,臣有責任先徹查此事,然後奏報大汗。」
「你是說你在為朕分憂?」
憤怒,出奇的憤怒。帝國大汗此時心中冒出來的,也許全是篡位、謀逆等等之類的念頭。
什麼禪讓?說得好聽,怕只怕有人早已等不及了。
「大汗當初讓臣為相,為君分憂即是臣的職責。臣更擔心的是,此事若處置不當,損了大汗一世的聖名。」
安童不會退讓,他也不能讓,因為他已是朝堂上最後的底線了,沒有他這個底線,一切就全完了。而朝中的眾人沒人會來幫他,就是幫了,也沒用,很可能還會幫成了倒忙。你所有的人全向著太子,帝國大汗他會怎麼想?
大殿內有著瞬間的沉寂。沉寂之後又會如何?
「安童,此事已不必你來插手,朕自會安排人來追查。朕覺得你該好好閉門思過了。」
再度出現的帝國大汗聲音是如此之冷,會不會讓安童想到當年被扣押時,在極寒的大漠中度過的、那些毫無生氣的冬季?
他的腦袋深深地垂了下去:「臣遵旨。」
自己能做的事,已經全做了,剩下的,就聽天由命吧。
但是,帝國的大汗並沒有結束。
「你知道你的老師去世之前,他在做什麼嗎?」
「臣不知。」
有一張紙輕飄飄地落到了安童的面前。
「舀回去好好看看吧,你該多學學他。」
安童低著頭離開了大殿,他已不敢面對他的大汗。然而,假如他此時能再看他的大汗一眼,他也許還會看到,帝國大汗的眼中,同樣也有著深深的悲哀。而這,還是一個花甲老人的悲哀。
北元朝堂在至元二十二年下半年的動盪,影響是極其深遠的。
真金和安童全被忽必烈嚴令閉門思過,雖然他們的身份地位並未有明確的詔令給改變,但是,對真正處於漩渦中心的真金而言,他等於是被幽禁,實已瀕臨被廢的邊緣,僅差一份詔書而已。歷史上被廢太子的結局,讓真金始終「尤懼不安」。這種身心上的折磨,最終導致他在當年年底,於四十三歲時去世。
而忽必烈對真金和安童的處置,同樣也意味著北元朝中儒門的勢力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在道門原本已被打壓的情況下,佛門的勢力無形中得到增強。這就為桑哥在忽必烈為政的後期,成為權臣鋪平了道路。
同時,北元朝堂上的這場大地震在外人眼中,不可避免的也被視作了可乘之機。
因為歷史上北元在東北地區的政策實際上有反覆,即在「立行省,嚴弓矢之禁」之後,由於「東路諸王多不自安」,而部民「亦怨望」,所以又「罷行省,復宣慰司,且馳弓矢之禁。」
但在這個時空,忽必烈為了盡早拔刺,他不再動搖。
乃顏受到逼迫,遼東地區又人心不穩,他認為忽必烈還有南方之敵要應付,所以在暗中派人聯絡了海都後,於至元二十三年提前舉行了叛亂。
忽必烈得報,立刻命伯顏在和林密切監視海都,自己則集結兵力御駕親征乃顏。他借鑒過去南宋步軍的戰法,以北漢軍步軍為主力,進退之時,這些步卒與騎兵共乘一馬,臨敵交戰,則步軍下馬手持長矛、大刀先行。再佐以騎兵抄對方的後路,大破乃顏的十萬大軍。
在一望無際的大地上,依然散落著各種形狀的屍體,空氣中仍飄有濃濃的血腥味,但帝國大汗縱馬漫步在期間,不僅毫不在意,更渀佛有著某種快感。
葉李已經又有了要嘔吐的感覺,但他還是拚命強忍著這個念頭。
帝國大汗再度看向了他:「葉愛卿,你臉色不好,是否有何不愈?」
「多謝大汗關愛,臣只是近來有點勞累。」
「哦。」面對他的窘態,大汗的眼中似有嘲笑之色一閃。
「是啊,軍旅籌劃不易,這次也多虧了你的奇謀。」
「大汗過獎了。」葉李恭聲回道。
出征之前,因過去蒙古軍平叛,經常臨陣彼此言語一番,隨即雙方要麼罷戰,要麼各自後退。帝國大汗對此放心不下,曾問計於他。他出策:「以漢軍列前步戰,而聯大軍斷其後。」如今果然奏捷。
此時的葉李表面謙遜,內心裡實已極為自負,但他不知道,帝國大汗內心裡此時念叨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名字。因為多年以前,早已有人提出了相同之策。
葉李還不能領悟的,則是隱藏在這個老人眼中報復的快意。
乃顏死了,他在戰場被擒並被就地誅殺。但我們不要忘了,他卻是所有與這個老人爭奪汗位的人當中,唯一一個被抓住後、下令當場處死之人。
無論他叛亂的是早還是晚,老來傷子,人生最大的傷痛之一,帝國大汗是一定要在他身上發洩了。
帝國大汗依然放馬在原野上,也許他的傷痛在這一刻,的確已經被原野上的血色所減輕。
但是,血色有時就如同殘忍的夕陽,它是否真的能抹去人世間的傷痛,怕也只有問本人了。
東是在景炎十一年開春後,得到軍情司傳來的「真金離世、安童思過」消息的。
不同於其他人的幸災樂禍,以及得出「北朝已內亂」的結論,他真的只是苦笑了一下。
有些事情,蝴蝶的翅膀再扇動,它一樣還會發生。
陸秀夫和劉師勇等人很疑惑:如此大快人心之事,陛下他怎麼就高興不起來呢?
東看了看他的老師,又看了看劉老大等人,嘴裡吐出了令他們震驚的四個字:「帝王之殤」。
吉安同樣震驚,因為在他看來,這件事似乎就是陛下過去某些預言的一種靈驗。
在無人之時,他輕聲問道:「陛下當年曾說過,元主年歲已大,如今出現此事,說明他已昏聵,這豈不是已有亡國之像?」
東搖了搖頭:「忽必烈遠談不上昏聵,這件事的原因並不在這。」
望了望北方,再看了看自己的大太監,他的聲音近乎呻吟:「吉安,權力這東西,它有時就像美酒,使人甘之如飴。但飲多了,也必然會傷身。」
老忽,其實兄弟我是這個時代最理解您的,咱倆真的應該找機會擺個國宴談一談。您老不過是飲酒過量,有點酒精中毒,所以才會出現這種事情。
問題是兄弟我現在也在飲,會不會早已有了酒精肝?奶奶的,咱也不可不查啊。
聞聽陛下的高論,吉安是又怔在了哪裡。
但帝國這個不靠譜的陛下,說歸說,想歸想,可還是在新年之後,又前往了廣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