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子裡陪著散步的宋瑞,看著怡然自得的帝國陛下,心中很是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因為在他、包括其他人的眼中,這個膽子賊大的主,真的很難見到有什麼擔憂或害怕過,這也是令許多人最困惑的事情之一。
只不過假如讓他們知道,別人滿腦子的,「假如錯了,咱一紙詔令把它給廢了。實在不行,咱立刻就跑路。」只怕他們的困惑全變成眼淚了。
宋瑞沒有在朝廷新的賦稅制度上多言、甚至他都很難開口,原因自然很多。
首先,在職責和範圍上,嚴格來講這屬於民政,並非是兵部應當插手。
至少在目前,宋瑞要比朝廷中的任何人,更明白陛下所定文武分途的用意。那麼,為帝國也好,為自己也罷,他就決不會輕易去試圖越過其中的界限。更何況這是在堂堂大宋朝,武人干政?您就是自己在找死。如果不是陛下私下裡親自垂詢,他會否開口都很難說。
其二,宋瑞心裡也同樣明瞭,帝國陛下新制定的舉措,不完全是為了朝廷戰時國用不足。因為在陛下策劃了國債和錢行之法後,朝廷不敢說已徹底解決戰時花費的難題,但目前也不見得非常迫切。顯然,他的這個新舉措,就是著眼於帝國的將來。
他非常非常清楚這個政策的深遠影響,而且他更知道,這個聖心難測的帝國皇帝心思之「深」,遠不是其他人所能知。
第三,陛下的舉措裡面,也涉及到他和眾多的海上臣民,這就使得宋瑞並不好開口。
但最重要的,是他實在太明白這個舉措實際所針對的對象,也可以說是某種帝國的弊病,並且他還十分瞭解這裡面的難度。
在我們帝國的歷史上,百姓與士大夫之間,負擔國家規定的賦稅和徭役,一直是存在有很大的不同。
首先,由於士大夫在社會上高於他人的地位,因此歷代的朝廷,就在賦稅和徭役上,作為一種拉攏,對他們極為照顧。
在賦稅上,理論上所有私人的土地都要繳稅,士大夫也不例外。但實際上,他們都存在種種優免。
我們在前面所說的元好問和張德輝去見忽必烈,其過程和結果,就很能說明一些事情。
德輝與元裕北覲,請世祖為儒教大宗師,世祖悅而受之。因啟:「累朝有旨蠲儒戶兵賦,乞令有司遵行。」從之。
「蠲」這個字是免除的意思,也就是歷代朝廷都有旨意免除儒生的兵役賦稅。老忽得到儒生們的擁戴,從某種程度上,就是在利益上滿足了他們的要求。
宋代的官員本身已經有了免稅的職田,可天下仍有七成的土地不交納稅賦,這裡面主要就是皇室、貴族、士大夫等人在玩手腳。真正的百姓哪有什麼本錢和膽量來玩這個。
而在徭役上,當初漢律中就有規定:宗室、諸侯、功臣的後代,官吏,博士子弟,通一經的儒生,都可以免役。
宋代是士大夫的天堂,自不必說,凡進了朝廷學校的學生,一律免除。即使到了後世的明、清,只要你是秀才,就有兩個親戚家人可以免除徭役。
宋瑞非常非常清楚,宋末的那些所謂士大夫,所學所教,只是為了「明利而已」,這也是他當初在試卷中痛斥這些人,並大聲呼籲「民困」的主要原因。
他更知道,在田土上,那些人採取的是,一瞞,二逃,三抗拒。並且由於這些人沆瀣一氣,朝廷即使知道,也無法追查。
歷代每次清查土地,總可以查出許多官員名下的大量田土,無一例外,其實已經很說明了問題。
這種百姓與士大夫之間的不對等,就像後世的企業,一個負擔重,一個負擔輕,競爭中誰勝出,這是人人都知道的。所以,王朝的後期,總是伴隨著土地兼併的激化和民生的困苦。
北宋王安石的「方田均稅法」,以及南宋時期多次提出的「經界法」,都是為了解決上述問題。但從王安石開始,誰辦這件事,誰都沒有好結果。高宗年間的戶部侍郎李椿年,也操作了這件事,其結局卻是罷官。可以說,每一次到最後,總是朝廷一紙詔令,「擾民太甚」,全都不了了之。
現在又來了個膽子更大的人,而且就是帝國的君主,他真的能將此事徹底進行下去?宋瑞看了看身邊的帝國陛下,眼神有點恍惚。
但就如同陸秀夫所見,宋瑞同樣知道,如果要採用這個舉措,眼下確實是最好的時機。因為朝中的大臣在聽了小鬼頭的話,「朕會給你們更多、更好的土地」之後,至今沒有分得丁點田土。那麼,這件事就暫時牽涉不到他們,故此,做事的阻力也就要稍小一些。
當然,宋瑞也很清楚,朝中的閣僚們對此事心裡不會沒有數。這個舉措能否在朝堂上順利通過,仍屬未知,畢竟它牽涉的太大了。
可眼下這個賊膽包天的陛下,神情卻是滿不在乎。先帝理宗都不敢做的事,他真的就有把握舀下?
宋瑞還擔心的另一件事就是陸秀夫這個人。作為朝廷的首席大臣,無疑此事將會把他推到風口浪尖上,一個不好,真的有可能身敗名裂。
但另一方面,他又很懷疑,這是否是陸秀夫授意的。因為在民政上,宋瑞還是非常敬佩陸君實能力的。
他很想詢問陛下,將如何實施這個舉措,但陛下已說過的「您不必牽涉其中」,使得他話到了嘴邊,卻改了口。這句話裡面的某種暗示,他是絕對明白的。
宋瑞問到:「陛下,臣有疑問,不知這個兩成的稅賦從何而來?」
東轉頭看了看他,笑著說道:「這個定額,是朕估的。」
宋瑞惡汗。
好麼,膽大之人就是膽大。反正你也經常來個「朕覺得」、「朕以為」。估計這次,你也不過就是來個「估了再說」。
陛下他接著說道:「這個田賦,其實朕本屬意一成五。」
百分之十五的農業稅,就是共和國在沒有取消前,曾經的做法。只是時代不同,兄弟我根本還吃不準。
「但朕覺得,一成一或一成二,甚至一成,可能更為恰當。」
宋瑞非常奇怪:「陛下何以有此言?」
東的眼中出現了戲謔之意:「這是孟子告訴朕的。」
宋瑞一楞,隨即恍然大悟。
因為在孟子描述的井田制中,私人所承擔的公田勞動,它就佔到了九分之一。如果以此觀之,可不就是勞動中的百分之十一歸於朝廷。
他剛對陛下的「舉一反三」心底裡冒出「狡詐」兩個字,就又聽陛下言道:「文相以為,朝廷若是將其中的半成,留於各郡如何?」
宋瑞的腦子立刻就又飛快地轉了起來。
因為宋代在財政上,也存在中央和地方的分稅體制。它繼承的是唐代後期的做法,歷史上又稱為「三分制」。即:在財政上,朝廷稅收分上供、留使、留州的三個部分。這是由於安史之亂後,唐代原有高度集中的國家財政體制,因各地節度使的存在,被迫分流。
宋代保留了這個做法,但它的這個「使」,實際上是「轉運使」或「發運使」,他們都隸屬於朝廷三司。而且「留使、留州」的部分,必須保存在朝廷指定的庫房之中,由此保證了天下的財權集中於中央。也就是地方的財政,遭到了很大削弱。
這裡面既有強化了朝廷中央權力好的一面,但也有使得地方過於嬴弱而不利的另一面。
我們在前面所說的,宋瑞於德祐元年的上疏,其中的「本朝懲五季之亂,削籓鎮,建都邑,雖足以矯尾大之弊,然國以浸弱,故敵至一州則一州破,至一縣則一縣破,中原陸沉,痛悔何及……」其實就是宋瑞在暗示,帝國地方州縣的力量過於薄弱,所以總是被別人各個擊破。
僅僅是建築一個更牢固點的城牆,花費的代價其實也是很大的。
東現在已經將帝國改回郡縣制,那麼,從制度上,他就必須還要有相應的改變。
但對宋瑞來說,陛下的問題卻很是難以回答。
留多了,這不符合朝廷歷來的規制,少了,也同樣不符合地方所需。而且還有一點,這同樣屬於民政,並不該由他過問。
從他嘴裡冒出來的,結果就是:「陛下,眼下是戰時。」
東點了點頭,又歎了口氣:「朝廷理財,其實理應量入為出,可帝國卻始終處於戰時當中,現在的確還無法對此進行準確的評估。」
按後世的經驗,國家財政要有計劃,並建立預算制度。可整個大宋朝,其實一直處在戰爭狀態,根本就沒法進行準確地估算。現在兄弟我也只是在「拍腦袋」。
兄弟我是痛苦滴,爭霸天下實在不是什麼好差事,咱何時才能真正過上荒淫無恥的日子哦。
宋瑞看了東一眼,他的眼神真的有點複雜。
這個心思變幻莫測的陛下,想的實在是太多了。
「陛下,這個新的規制,難度不小。」他略有點遲疑地說道。
東點了點頭。
「可不把此事予以解決,朝廷的其它規制,也就無法實施。這一次,朕要親自掌控。」
宋瑞心中突然大定。
但這個時候,東的眼神也很有點迷離。
「文相,您知道嗎,也許有一天,帝國根本無須收任何的田賦。」
兄弟我知道,只有帝國經濟在將來真正發展了,所謂的田賦,才能退出歷史的舞台。在此之前,有些舉措,它一定會被人們舀出來。這也同樣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宋瑞一怔。
就在此時,蘇劉義快步走來。
「陛下,文相,軍中將領,均已聚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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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有點欠佳,明日還有事。這幾章希望沒寫得有點枯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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