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皇宮的董文炳,內心其實並不像他在忽必烈面前所表現的那樣信心滿滿。因為他的心裡有著與他的大汗同樣的一根刺,日本。
在這塊已經有著幾千年歷史記錄的土地上,同樣留下來的是幾千年的征戰史。但在這些汗牛充棟的戰例中,雖有不少水戰描述,卻鮮有海戰的記錄,在歷代的典籍中可能也就大唐征戰高麗的過程還有點沾邊。
四年前,帝國攻打日本的失敗,使這個宿將第一次感到海戰可能遠不是他以前所認為的水戰。當帝國平定南方的戰役即將結束的時候,他曾親自到海邊見識了大海。大海的遼闊深遠,海上的風雲變幻,給他的是無以復加的震撼。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如果古人有高山仰止,那麼面對大海,你只會感到個人的渺小。他過去在江河湖泊中的作戰,在這裡只能算是區區小池塘裡的戰鬥。
面對海洋的深邃,董文炳感到了自己的無知,也許他的心裡還有點畏懼,那是對未知世界的畏懼。他忽然理解《後漢》中記載的,漢和帝永元九年,西域都護班超遣甘英西使大秦之時,為什麼甘英遇海而歸了。
然而今天帝國在南方的征伐已經沒有多少陸上的戰事了,剩下的更多是海上的搏鬥,可這是一個歷代名將從未涉足的世界,先人並不能給他多少教益。
當劉深幾次三番的放跑張士傑,最終導致忽必烈十分震怒,並將他召回大都,作為一個留心者,他曾仔細地詢問了劉深他和張士傑的交戰過程。不像其他的人,見過大海的他,還是相信劉深對海戰的描述的。只是面對帝國兩次海上作戰,一次失利、一次也可以說是失敗的他,還真的能保持住他過往十足的信心嗎?
他反對直接進攻瓊州,並不僅僅是從消滅對方主力的角出發。在那次帝國攻打日本的戰爭中,帝國實際上損失了九百艘戰船和兩萬五千名士兵,這是帝國建立以來從所未有的事情。以他對帝國的瞭解,即使從更遠一些的草原上崛起算起,帝國也從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大敗。而失敗的原因真的找到了嗎?並不是每一個帝國的將領都會認真的思索這個問題,他們之中更多的是沉禁在以往的榮光中。但作為一個通覽典籍、久經沙場的宿將,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的道理他還是知道的,他不可能不對此慎重。
他心裡還有另一個隱憂,哪就是趙?跑到瓊州的行為,這完全不符合過往他對南方儒林士人的認識。在這種不正常的情況後面,他很懷疑其中隱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變故。
他很想找人商議一下,但放眼帝國,又有誰能夠給他解惑呢?也許還是有一個人的,雖然這個人不能從軍事上給於他建議,但憑著這個人的知識和眼光,他相信這個人肯定能給他其他方面的教益。但這個人並不和自己親近,相反還有些疏遠,而且如果他這樣做還容易引起有心人的猜疑,因為哪個人同樣是漢人,雖然他們是分屬於兩個系統的。最近大汗的行為表明,他已經在有意識的削弱那個人一方的權力。不合適啊,很多事情還是要靠自己來解決。
與大都其它帝國重臣的豪宅相比,北元帝國樞密院事、中左丞董文炳的府邸,並不起眼,甚至還顯得有些過於簡樸,但這個宅院即使是蒙古的親貴重臣亦不敢小覷,因為他們知道這個不起眼的院落後面所代表的是什麼。
北元江東宣慰使張弘范恭敬的坐在客廳裡,他剛剛從宮裡覲見陛下出來沒有多久,就被人請到了這裡。他知道,即使是他的父親張柔,北元帝國最早的漢軍元帥之一,到了這府裡,也不敢擺老資格。
董文炳走進了客堂,張弘范立即站起身來行禮:「弘范拜見中丞大人。」
「弘范不必多禮,坐。見過陛下了?」董文炳微笑著問道。
張弘范拱了拱手言道:「蒙大汗信任,弘范被授予蒙古、漢軍都元帥之職,賜錦衣、玉帶,同時命我從揚州抽調精銳,帥水步兩軍進兵嶺南,剿滅宋室殘餘。陛下為使弘范能統一指揮蒙古軍和漢軍,還特賜我上方寶劍一柄,聖諭有不用命者,以此處之。」
「陛下不愧為一代聖主,國制,無漢人典蒙古軍者。他對你是恩寵有加啊。」董文炳歎息著說了一句。
「弘范也要感謝大人的關愛和提攜。」張弘范又對董文炳深施一禮。聞言董文炳卻擺了擺手。
張弘范接著說道:「陛下雖對弘范信任有加,否決了派遣親信蒙古大臣與我一同前往的建議,但弘范還是舉薦了李恆為南下大軍的副帥,與我共同進軍包抄圍殲張士傑部。」
董文炳讚賞地看了張弘范一眼。推薦李恆為副帥,除了其作戰有獨到之處,可為助力外,亦可更好地打消陛下心裡可能存在的、對漢人領軍的顧慮。
但他很快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而改以嚴肅的神情說道:「弘范,此次嶺南作戰,非比尋常。你精通韜略,久經戰陣,熟悉水軍,是個難得的人才。更重要的是,你為人穩重,而又善出奇謀。這一點即使是陛下也深知,雖然是我推薦了你,但陛下他心裡其實早就定下由你來進行此次作戰了。」
停了一下,他接著說道:「我聞聽張士傑曾在你父親的手下,想必你對他是有一些瞭解的。孫子曰: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你可以告訴我你對此戰的看法嗎?」
張弘范站起身來,躬身言道:「多謝大人的抬愛。張士傑是我張氏的族人,他年輕的時候曾跟隨父親在杞縣戍守,後因違反軍紀,南逃至宋,其頗知軍旅,但為人比較固執。」
董文炳點點頭,他沒有追問張士傑犯的是什麼罪。在這個動亂的年代,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深究,也不能深究的。
「弘范以為,現宋帝手下能戰之兵,唯有張士傑一軍,其餘均為烏合之眾。而張士傑所部精銳已在焦山之戰中大都喪失,所餘人馬不過萬餘,因此弘范只需數萬精銳,此戰即可大勝。」
「我知道,我不擔心宋軍的戰力,如果僅僅是在岸上交戰,我相信弘范你有九成的把握取勝,但你知道我擔心的是什麼嗎?」
「請大人教誨。」張弘范恭敬的言道。
「海戰。在瑞安我去見過大海,那裡完全不同於江河湖泊,風向、潮水、氣候、對海情是否熟悉等等因素均能夠影響海上作戰效果。我曾問過劉深和張士傑的三次交戰過程,他的失利表明,海上區域太大了,在現有條件下是無法進行包圍戰的,對手即使打不過,也很容易逃逸。因此,擊敗宋軍不難,全殲宋軍則很難。可是,如果僅僅擊敗宋軍,而不能全殲,就等於又走了劉深的老路,而這是違背陛下南方作戰宗旨的。」董文炳說話時的神情很嚴肅。
「劉深還告訴過我,他率領的水軍完全不適應海上的情況,許多人在船上站都站不穩,更別論打仗,所幸似乎張士傑的人也不適應海戰,當時真正上去和張士傑打的是蒲壽庚的人。試想,一旦出現這種情況,你又如何能與張士傑交戰?」
「此外,陛下曾提出先攻瓊州,但我認為我們對哪裡的海情和基本情況根本不熟悉,根本無法做到包圍那樣一個大島,趙?很容易逃逸,而張士傑領軍在外,一旦回援,變數太大,即使是有蒲壽庚的協助,你也很難達成目的。但先對付張士傑,萬一你無法全殲,被他逃逸,趙?同樣會逃往海外啊。」
張弘范的臉上露出極其慎重的表情,他明白董文炳這是在提醒他。在這裡,董文炳和他之間無需拐彎抹角。忽必烈所建的帝國中,漢臣三大軍功世家,真定的董氏、永清的史氏、定興的張氏本就是相互扶持,否則他們是無法抗衡蒙古軍和探馬赤軍將領對他們的打壓的。
「大人的提醒,弘范牢記在心。弘范也認為不應該先攻瓊州,那樣的話,張士傑在外,就像芒刺在背,弘范不得不分心應付。立足於沿海先對付張士傑,一可以盡量避免不適應海況之情,另一個背靠沿海,我軍至少可隨時撤至岸上,先立於不敗之地。而如果趙?來援,那正好可以將其在沿海一網打盡。」
董文炳臉上的神情很複雜,他心裡有些說不出、道不明的不安。這次嶺南作戰,史家的史格實際上也在協助張弘范。漢軍的兩大世家聯手出戰,一旦失利,對他們這些漢軍世家在朝廷中地位的打擊可想而知。他歎了一口氣:「弘范,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但我還是要提醒你,趙?跑到瓊州,大出所有人預料,這裡面的隱情還有待查明,我很擔心會有什麼變故。臨行之前,你最好還是向劉深多請教,多瞭解點情況。」
當張弘范走出董府時,他的腦海裡總在晃動一個人的影子,哪是一個倔強、還有些孩子氣的臉。也許到了該和他見一面,也進行最後了斷的時刻了?
宋景炎三年六月底,張弘范辭別忽必烈前往揚州,在那裡,他精選水陸將校二萬餘人,以他的弟弟張弘正為先鋒,分水陸兩道開始南下。同時,他又分別傳信給泉州的蒲壽庚以及江西的李恆,命前者集結船隊準備和他在廣南沿海會合,令後者在他的水軍到了沿海以後,再按期出兵廣州,在廣南沿海合圍張士傑,務必一戰解決。
當張弘范南下開始進行嶺南作戰的時候,他肯定沒有想到,遠在數千里之外的地方,還有一個人也在想著他。輪迴之帝國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