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人就是陸秀夫和張世傑。陸秀夫現在是端明殿學士、簽樞密院事,張世傑為樞密副使、簽樞密院事。在陳宜中赴占城後,行朝實際上就是這一文一武在主持了。
七里洋之戰後,連遭打擊的宋軍士氣極其低落,眾人對前途均有渺茫之感。陸秀夫和張世傑私下裡商議認為:行朝在海上漂泊不是長久之計,下一步的去向如不馬上確定,人心就有散了的可能。因此,今天他們召集眾臣就此商討。聽著眾人的議論,兩人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其實也像外面的大海一樣在翻騰。
主張去占城的,主要是文臣,陳宜中離開之前曾經和他們交流過對局勢的看法。他們並非是怕死,而是對前途悲觀,認為應該去占城暫避一時。應該說軍事上的失利和陳宜中的觀點,這兩者對他們都有一定的影響。
而認為應該回廣南東路的,是以殿前指揮使蘇劉義為首的武官。劉義本是三蘇的後人,但卻不像他大名鼎鼎的祖先以文弛名。面對異族的入侵,社稷的危難,家傳忠君報國的思想使他棄文修武,走上了一條與他祖先不同的道路。年輕時候的慷慨任俠、祖先雄文豪邁之氣的熏陶和軍人的熱血,這三者使其難以言輸,他是堅決主張殺回去的。
但是,武官中的招撫翟國秀、團練使劉浚、王道夫、周文英、陳寶等人也主張回廣南,卻又和蘇劉義有些不同。因為他們雖然也被朝廷授予官職,但他們實際上是民團,也就是他們的部屬是響應勤王的號召而來的地方軍隊。這些民兵主要來自於浙、閩、粵,他們的家鄉就在那裡,對土地和家的情結注定他們沒有多少人願意離開自己的故土。軍中的情緒迫使這幾個人也主張返回沿海,更何況他們自己本身也是當地的豪強,捨棄自己的家族也是他們自身所不希望的。
提出去瓊州是尚蘇景瞻,這個同為三蘇的後人,顯然是受他先祖曾被發配過海南經歷的啟發,才聯想到哪個蠻荒之地的。
陸秀夫暗暗搖了搖頭。說實話,他不喜歡陳宜中,這並非是因為陳宜中曾經罷了自己的職,而是他認為這個前丞相誇誇其談可以,做事實在不行。但他並不認為不可以去占城,帝國面臨的困局,前往占城不失為一個權宜之計。只是對方會接受嗎?近千艘的船,二十萬人到別人那裡,別人會怎麼想呢?陳宜中可是到現在還沒有信回來。另外,海況如此惡劣,陛下已落水一次,身心遭受重創至今沒有恢復,如果途中再遇到什麼不測……,風險也的確太大。
可是回廣南東路呢?作為曾經在李庭芝幕府裡擔任過幕僚的他,清楚地知道,自魯港兵敗之後,宋軍的精銳已喪失殆盡。現在宋軍雖然看起來數量仍很龐大,但戰力相去又豈止十倍?這剩下的近二十萬軍隊中,也就張世傑麾下的萬餘江淮軍還有些戰鬥力,其餘的說是烏合之眾亦不過分,開戰一觸即潰是早已就證明的,這樣的軍隊又如何能在那裡站住腳呢?
可是陸秀夫也清楚的知道翟國秀、陳寶等人主張回大陸的原因,不說他們現在人數上佔有優勢,而且有著勤王的旗號,使得行朝有時也不得不遷就他們。就是從復國的大業上看,離開了大陸的行朝沒有兵源、沒有糧草,又如何能發展呢?時間久了,百姓還認你這個皇帝嗎?帝王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他的百姓的,如果那樣,還談什麼復國。蘇劉義的主張雖然激進,但同樣何嘗不是張世傑的一些想法呢?
陸秀夫真的覺得頭痛,他禁不住想到哪個敢作敢為、令他又敬又佩的同年進士狀元:「宋瑞,假如是你,你會如何決斷呢?你一定不會像我這麼優柔寡斷?」那一瞬間,這位帝師的眼神全是迷茫。然而,當他轉頭向張世傑看去的時候,他看到對方看過來的眼神裡同樣是猶豫和遲疑。
張世傑暗自歎了口氣,陸秀夫的困惑他是知道的,本來他們私下商議的時候就難以決斷,所以才召集眾人商量,但現在商量的結果……,也許該去徵詢一下最後那一個人的看法了。
大廳裡爭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眾人的目光也都望向了這兩位首席大臣。陸秀夫和張世傑互相看了一眼,彼此輕輕地點了下頭,陸秀夫開口說道:「諸公的意見我和張樞密都已明瞭,但滋事體大,還須太后決斷。現在我和張樞密前去覲見太后,還請諸位原諒。」說完,在眾人的注視下他和張世傑離開大廳。
這是樓船中後部的一個臥艙,艙房很大,但被隔成了裡外兩間。外間立著幾個待命伺候的宮女和太監,裡間有三個大人和一個孩子。垂手站在一邊的是個年齡約三十歲的太監;另有一個年紀相仿、穿著像個道士的人在給躺在床上的孩子把脈;還有一個是顯然已無須用其它來襯托其高貴氣質的婦人安靜的坐著那裡。婦人的神色雖然有點不安,但每當望向孩子的時候,她的眼中總是充滿著母性的慈愛。孩子的頭上和四肢上依然橫七豎地裹著很多布條,在房間平靜的空氣中,可以聞到一股草藥的味道。
良久,那道人輕輕放下了孩子的手,轉身對那婦人作了個揖:「官家應無大礙,但還需多靜養。」
婦人不安的神色稍稍放鬆了些,頷首道:「王……,道長費心了。」轉頭又再看向孩子,眼中卻禁不住有點波光在閃爍。
一個小太監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和那個年齡稍大的太監耳語了幾句,哪個太監走到婦人的身後低聲說到:「娘娘,陸大人和張大人求見。」
這個婦人就是南宋宗皇帝的淑妃、現在的端宗皇帝趙?的母親楊太后,當年她剛進宮時為美人,鹹淳三年被封為淑妃。在帝王后宮勾心鬥角的爭鬥中,也許是天性,她是個弱者,否則恭帝就應該是她的孩子、宗的長子趙?。然而福禍相依,恭帝即位的第二年就被掠往北方。
在臨安陷落之前,在文天祥和皇室宗族的一再請求下,謝太后總算頒下詔令讓她領著宗的另外兩個孩子前往帝國的南方。這一路上危機四伏,前有駙馬都尉楊鎮捨身阻擋追兵,後有弟弟楊亮節等人背著孩子們在山中躲避追兵。也許是上天垂憐,總算有陸秀夫和蘇劉義趕來輔佐,他們又召來了像張世傑、文天祥這樣的忠臣。可是天意似乎就是要讓她忍受折磨,這一年多來,她和孩子始終在顛沛流離、擔驚受怕中過。
行朝被迫下海之時,弟弟楊亮節還在福州等地籌糧款,也沒能跟來,現在生死不知,她不知道為此擔了多少心。當趙?落水之後,她死的心都有了,可是她必須咬牙堅持,她知道帝國、趙氏的希望都在她身上。也許這個擔子放在像她這樣一個弱女子身上太殘酷了點,但誰讓她是太后、皇帝的母親呢?幸好趙?活過來了,但身體卻一直不見好轉,哪個道士的話中有多少是安慰,她還是聽得出來的。
而國事上,她也看出來了,張世傑和陸秀夫,還有哪個文天祥都是忠臣,她讓他們決定一切事情,她知道她是不懂這些的。可是她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麼這些大臣們總是不一條心。現在他們流落海上,前面的希望呢?
聽了太監吉安的稟報,她暗暗抹了一下忍不住要落下的淚水,低聲說到:「請他們稍候,哀家馬上就過去。」
楊淑妃輕輕地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衫,就在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卻發現趙?的眼睛睜開了。
「?兒,你醒了。」一個母親,即使在困苦中展現在孩子面前的,也是溫暖的笑容,但後面往往隱藏著太多的辛酸。
「母后,你要出去嗎?」十歲的趙?,哦,已經即將十一歲的小皇帝神情顯然有著一種不安,他的眼睛裡有著一絲絲渾濁。
孩子的依戀--至少帝國的太后是這樣認為,總會激發女性偉大的母愛的。她拉著孩子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掌中,輕輕地拍了拍,柔聲說到:「陸大人和張大人來了,娘要去見他們。」
帝國小皇帝的神色依然還是有點不定,「哦,老師來了,我可以也見見他們嗎?」
沒有多少母親能拒絕自己孩子在病中的要求,哪怕是一些過分的要求,何況這樣一個無論怎樣都很平常的理由呢?
「想老師了?」太后慈愛的又拍了拍孩子的手,「我請他們進來。」
吉安領著陸秀夫和張世傑走了進來,然後和道士一起退到了外面。裡間傳來了兩位大臣同皇帝和太后行禮的聲音:「拜見陛下,拜見太后。」
「老師,張大人,你們……好像瘦多了。」一個虛弱的聲音在房間裡響起。
「臣等有罪,讓陛下受驚了,陛下千萬要保重龍體。」
「老師、張大人,這怎麼能怪你們呢,這都是天意啊。只是朕,暫時不能聽老師講課了。」
陸秀夫的聲音有些顫抖,也許他和張世傑一樣,內心還有點不安和自責。
「陛下還是養病要緊。娘娘,臣……臣剛才和張大人、諸位大臣商量了一下,覺得……覺得目前還是前往占城較為穩妥。」
「哦,老師,為什麼呢?」
裡面的陸秀夫和張世傑有種奇異的感覺,這好像是小皇帝第一次關心國事,也許是孩子在病床上悶得無聊而產生的好奇心。
房間裡關於大臣們商議的情形斷斷續續傳了出來,外面那個道士閉目坐在那裡,彷彿充耳不聞。
「是啊,為什麼…不去瓊州呢?那畢竟是我…大宋之地啊。」虛弱的聲音再響起。當帝國君主的話語傳到外面時,那道士忽然睜開了眼,心中有一種明悟。
內間,陸秀夫和張世傑一時感到困惑,他們一起望向太后。帝國太后慈愛的看著小皇帝,也許這個時候在她的心裡,母親和嬌寵的孩子之間的情緒佔據了大部份,她難得輕輕地說了一句:「如果不是不太好的話,二位卿家和大臣們商量一下,就先去瓊州。」
……
當陸秀夫和張世傑走出船艙,就見道士正站在甲板上,他悄然迎上來作揖言道:「陛下受難,應多靜養,海上漂泊,不利康復。占城海路遙遠,風雨難測,先前往瓊州修養,也未為不可。國家大事,貧道本不該多言,還請二位大人多多見諒。」
陸秀夫和張世傑對望一眼,躬身回禮:「陛下龍體,還勞道長費心。」轉身兩人一起走了。看著離去的二人,那道士的眼中卻有一種複雜難明的神色。
宋景炎二年的十二月末,帝國海上的船隊向瓊州進發了,後世史上的解釋是:「宋主欲往占城,不果。」但是,做這決定的過程,以及後來所發生的事,表面上在帝國浩瀚的史冊裡都能看到,甚至還能找到一些似乎不同尋常的蛛絲馬跡。然而,一些更深的原因,卻成為當事人和帝國深埋的秘密。
當帝國的小皇帝聽太監吉安傳言,船隊已向瓊州進發後,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他忽然徹底放鬆下來,閉上了眼睛,隨著慢慢變得平穩、變緩的呼吸,進入了沉沉的深睡之中。
當帝國的太后不久也離開艙房之後,在近乎詭異的靜寂之中,有一隻手輕輕地搭上了帝國皇帝的脈搏。輪迴之帝國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