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鳴說回老家,是因接到家人來信說董老師傅病重。這次,劍鳴和賊猴是要帶董浩一起回去的。
每次想到董浩,劍鳴就有一種刺心的傷痛。他總也忘不了再見到董浩時的情境。
1932年因虹口公園刺殺事件,劍鳴等被日本人通緝,就脫離了部隊,開始了一段四處流亡的生活。其時,十九路軍也被調往福建,再次參與到對中央蘇區紅軍的「圍剿」。1933年末,劍鳴等輾轉來到福州,尋找部隊和老劉頭,卻是「福建事變」爆發,十九路軍被蔣介石重兵圍困。後至1934年初,十九路軍被蔣介石部擊潰,部隊遂遭解散。
1934年5月初,劍鳴與賊猴趙巡、「獨眼」宋德洪再次回到上海。
劍鳴一直認為他的魂在「一二八」淞滬抗戰後就已留在了上海,跟他的連隊弟兄們都是在一起的。他這次回來一定要找到七連當年留落在上海的倖存弟兄們,特別是董浩。
董浩是連隊「紗廠戰役」中唯一倖存的決死隊成員。在被發現時,其已是全身大面積嚴重燒傷,右腿和左前臂被完全炸斷,全身血肉模糊,軍士們是憑著他脖子上掛的一塊家傳玉石和右手拿住刺著日人屍體並上刻有其姓名字樣的劍刀才確認出來的。當時的董浩已是奄奄一息,是蔡廷鍇軍長獲知七連的偉大壯舉後,下令不惜一切代價全力搶救。
劍鳴在參加刺殺事件前,曾去特護病房看過董浩。那時的董浩全身包裹在嚴實的紗布中正酣睡著,劍鳴沒有驚動,就悄然離開,並托付老劉頭來照料董浩。劍鳴在福州部隊裡沒有找見老劉頭,聽說十九路軍從上海撤離後他是留下來的。
兩周後的一個下午,劍鳴、賊猴和「獨眼」三人又去上海城隍廟附近尋看。忽然聽到前面巷道一陣亂哄哄地喧吵聲,接著就傳來「辟里啪啦」摔打東西的響動,在高聲的漫罵中夾雜出慌亂的哭喊和激烈的打鬥聲。劍鳴知道這又是青幫的在欺行霸市、打砸哄搶了,青幫是上海最大的黑幫,人多勢大,誰也不敢招惹。三人正自顧自地走著,迎面快步走來兩個身穿藍色土布碎花旗袍的中年婦女,神色慌張地相互議論著,「咦!那幾個十九路軍的,不知咋招惹到了青幫的,真是不知好歹,這下子可就麻煩咯。」
「就幾個殘疾軍士擺個小攤子的,青幫也要收保護費,也太…」
「快走吧!現在誰還敢惹青幫啊!除了日本人,就是他大了。」
女人們從劍鳴等身前快速走過。
「十九路軍」、「殘疾軍士」,像灼熱的鐵條瞬間刺入劍鳴幾人的耳朵,吃驚地彼此看了一眼,拔腿跑上前去。
撥開圍觀的人群,就看到身穿黑色對襟衣褲的七八個地痞流氓正在對五名倒地的人拳打腳踢,嘴裡兀自罵罵咧咧個不停,地上的人左右躲閃著發出痛苦的喊叫,三、四支折斷了的枴杖凌亂地扔在地面,四周滾落著各色水果、蔬菜。劍鳴見此情景,不禁怒火叢生,額頭青筋暴露、眼睛裡閃出一道寒光,雙拳一擺,直撲向那些黑衣人。賊猴、宋德洪也一同衝了過去。
劍鳴一招「雙龍出水」襲向那個打得最起勁黑衣人的門臉,就聽得「啊呀」一聲慘叫,又順勢一個大起腳「朝天夔」,黑衣人向左摔出丈遠,臉上開起了花來。劍鳴不待落腳,轉身向右一招「橫掃千軍」,雙臂一個「孔雀開屏」砸向兩邊,「啊!啊!啊呀!」又是幾聲哭叫,只見兩團黑影蜷曲著倒在地上,哭爹喊娘地抱頭四下翻滾起來。
抬眼間,見一壯碩的黑衣人尚與「獨眼」糾斗不止。劍鳴一個箭步刺到跟前,一招「撥雲見月」攻其側身,此黑衣人甚是矯健,一個回步閃開竟是又揮拳自下打將出來。劍鳴不禁勃然大怒,雙手起勁,一個「狡兔三窟」右手一檔、左手一格,不待拳勢用老,一招「小鬼敲門」直取眉心,黑衣人知來勢兇猛,趕忙用雙手一架,身形閃向左邊,劍鳴如影隨形,右腳一招「老樹盤根」掃倒腳踝,右肘使出「敲山震虎」,急簇其胸口。黑衣人招架不住,「騰騰騰」地翻滾在地,嘴裡噴出一口鮮血。
劍鳴等扶起先前倒地的五人,確也認得其中三位,真都是十九路軍的弟兄們,有一人竟然就是劍鳴連隊的,正待仔細說問間,就聽得傍邊一陣「嗷嗷嗷…」痛苦的聲響。劍鳴趕忙回頭,卻見旁邊一人悲慼地望向自己。這人身穿綴滿補丁的灰白色棉衣褲,上面沾滿了大片的泥土和漬痕油跡,一支袖管和褲腿空蕩蕩地來回晃動著,肉色翻紅的疤痕觸目驚心地從左半臉直穿進衣領下,脖勁處的喉結正急促地抽搐著,扯動起周圍筋肉粘結的大塊灼傷疤痕。
「你….」劍鳴渾身一個冷戰,一種不祥之兆襲上心頭。
此人正淚流滿面地盯著劍鳴,身子在僅有的一條腿支撐下劇烈搖晃著,脖子裡發出「嗷嗷嗷」低沉而哀傷的聲音。
「報告,連長。他就是董浩!他的嗓子被燒壞了。」連隊戰士哽咽地介紹道。
「啊!董浩?真的是你。」
記得曾經是那麼清秀俊朗、幹練英武的容貌,微笑時總有一對淺淺的酒窩掛在臉上。他今年才不到24歲,還是風華正茂的年齡!
一行熱淚噴薄而出,劍鳴一把緊緊地摟抱住了,哭喊、拍打著,多少次的出生入死、多少回的魂牽夢繞,俱凝結在這一刻,任眼淚浸濕了胸膛。賊猴趙巡也衝了過來,三人緊緊地哭抱在一起,周圍一片啜泣聲。
「老劉頭呢?老劉頭在哪裡?我不是讓他來照看你的嗎?」稍歇片刻,劍鳴回過來神,雙手抬起董浩的臉,嚴厲地問道。
「老劉頭死了。」連隊戰士解釋說:「這幾年多虧了老劉頭,他一直是在照看我們的。去年十月,老劉頭說要去拿什麼寶,後來就再沒有回來。聽說是偷什麼東西讓人給打死了。」
劍鳴失落地點點頭,心中滿是悲切。他知道老劉頭是去幹什麼的。
五名弟兄只是有了一點皮肉傷,還好沒什麼大礙。劍鳴伏下身背起了董浩,賊猴、「獨眼」攙扶著眾人,帶著籮筐裡剩下的一點水果、蔬菜離開了。
那幾個黑衣人還躺在地上哀叫著。一雙仇恨、歹毒的目光緊緊盯著劍鳴遠去的背影,惡狠狠地擦了把嘴角處的血跡。
董浩等人是寄住在上海市郊一處破舊的農房裡。這裡的房東見他們都是十九路軍的殘疾軍人,也就沒有收取任何費用,附近的鄉人還不時給些資助。
屋內光禿的四壁上只開有一塊透風的小窗戶,貼牆的一排木板床上整齊擺放著**條打有各種顏色補丁的被褥,左手牆角是用土塊壘起的小灶台,灶邊上擱放有幾副碗筷和兩三個黑色的窩頭。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潮濕、發霉的味道。
「你們總共是有幾人?」劍鳴問自己連隊的戰士。
戰士柱著一根樹枝,敬禮答道:「報告連長,現在住著八個人,有時還會有兩三個過來借住一下的,都是咱們十九路軍的弟兄。」
劍鳴衝他擺擺手,示意禮畢。看著這間低矮土房子和幾乎佔滿了地面的床鋪,七八個人睡的都是很擁擠,再多來兩三個不知咋睡?
「軍部還有撫恤金給發嗎?」劍鳴問道。
「自從去年八月就再也沒有了,以前的都還沒有收到齊過的。」小戰士恨恨地說。
十九路軍本不是老蔣的嫡系部隊,軍費撥付時常有拖欠,現在這部隊被解散了,傷殘官兵的撫恤費用就再也無處著落。
「那你們怎麼想到要去城隍廟賣菜、賣水果的呢?」
「是董浩的主意。他不同意我們去乞討,說十九路軍沒有跪著生的。他把自己的玉石給當了,換了些家什,我們就近採買些水果、蔬菜啥的到城裡去叫賣,賺些錢財。」戰士緊張地回答著。
劍鳴點點頭,他知道董浩要強的性格,只是可惜了他家傳的那塊古玉。
「青幫的咋回事?」
「連長,這青幫的太壞了,亂收啥子的保護費。我們一斤桃子只賣20文,他們就要拿走10文錢。我們跟他們理論,說是十九路軍的。他們竟說都是我們多事,讓日本人早進來就好了,罵我們是擋了他們的財路,還說董浩像是被在油鍋裡炸過的吊死鬼。算今天這次,都是第四次了。」戰士憤怒地說道,憋紅的臉上都快要掉下了眼淚。
劍鳴一拳砸在床鋪上,連起一片床板咯吱的搖晃。
傍晚,劍鳴和董浩一起並坐在鄉間的田埂上,看著落日餘輝映紅的天空。
劍鳴問董浩為啥不願意回家。董浩用右手僅剩的三個手指握住一根小樹枝在地上寫道:我要一個人安靜地活著。
當夜,劍鳴與董浩及其他眾弟兄一起擠在床鋪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