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剛剛墜到了樹梢下面,戰場上便已經變得平靜下來。廝殺聲,兵器相撞聲都已經遠去,只有若有若無的呻吟聲和詛咒聲迴盪在草原上。血水從重重疊疊的屍體下面淌出來,一時無法滲入地下,形成了一汪一汪黑紅摻雜的渾濁泥漿。
幾十名龍槍士兵提著短劍,挽著小型圓盾,在死屍堆中搜索,將受傷的敵人一一刺死。短劍刺入人體的噗嗤聲,間雜著長聲慘叫,聽起來讓人心臟一陣陣抽搐。
聖騎士們聽如不聞,紛紛下馬休息,隱隱形成了一個大圓圈,將安東尼簇擁在最中間。
安東尼坐在一架空馬鞍上面,用擊頭者一下一下拍著手心,醜陋的長臉上毫無表情,緊緊的盯著面前的亞歷山大。
激戰之後,安東尼渾身上下都染滿了鮮血,血絲充斥的眼球讓人望之生畏。但是亞歷山大卻毫不退縮的與之對視。這位身材魁梧的反抗軍領袖只不過是普通人而已,又只剩下獨臂,龍槍兵便也沒有加以捆綁,只是牢牢按住他。
良久,安東尼道:「我記得你,所以才讓我的傳令官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
「告訴我,牧羊人,當年你可以在幾乎餓死的情況下抵擋住肉湯的誘惑,為何今天卻抵不住權勢的誘惑?難道你以為憑借這些農夫和那些骯髒的德魯伊,便可以成為國王嗎?」
安東尼陡然大喝道:「告訴我!牧羊人!」
這一聲突如其來,嚇得周圍的龍槍兵都忍不住渾身一抖。亞歷山大卻大笑道:「你不需要反覆提醒我的身份!劊子手!」
「我們戰鬥不是為了權勢,而是為了ziyou!我們無所畏懼!安東尼,反倒是你們應該害怕,連牧羊人和農夫都被逼成了戰士,那麼你以為強大的轉職者們會甘心被奴役?」
安東尼冷笑道:「你錯了,聖子從來沒有打算過奴役他們。他們反抗聖子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成為奴隸的機會。所有的異教徒,都只有死而已!」
亞歷山大忽然微笑起來,深吸一口氣,道:「那麼我在地獄中等著你和你的聖子。那一天一定不會很遠。」
說罷閉上眼睛,竟然一句話也不肯說了。
安東尼搖搖頭,忽然索然無味的揮揮手,那兩名龍槍兵立刻凶狠的將亞歷山大拖走。
安東尼望著亞歷山大的背影,低聲歎息道:「只不過是個不識時務的莽夫。」說罷站起來,大聲道:「士兵們,打掃戰場,紮好帳篷,明天就去羅格營地!」
聖騎士和龍槍士兵全都站了起來,轟然應是。
遠處,短劍刺入人體的噗嗤聲最後一次傳來。
荒草叢中,一條古老的驛路幾乎被雜草淹沒,只能斷斷續續的露出原本夯實了的路基來。路兩邊還能看得到往來商隊拋下的破車,若是翻開雜草,也一定能看到半埋在土裡的人和各種動物的骨骼。
叱喝聲,馬蹄聲,狗吠聲忽然打破寧靜,卻是一隊騎兵,攜著十幾條獵犬,沿著這條驛路遠遠馳來。這些騎兵只穿著皮甲,在胸口才嵌了鐵片,馬背上掛著彎刀和弓箭,看裝備只是普通的輕騎兵而已。
這些輕騎兵並非全力奔馳,而是有意識的勒著馬,不讓它們跑得太快,讓那些獵犬沖在了前頭。
最前面的幾隻獵犬忽然停了下來,對著一大叢灌木狂吠。那些輕騎兵立刻一聲忽哨,更加放慢了速度,圍成一個半圓慢慢掩了過去。
這些灌木只不過齊人的胸口高,卻枝條縱橫,密密實實,還帶著不少寸許長尖刺,說什麼也看不到裡面有些什麼。當年惡魔遊蕩在荒原上時,這樣的灌木叢正是硬毛老鼠最喜歡的巢穴。獵犬顧忌自己脆弱的鼻子,不敢亂鑽,只是圍著灌木叢亂轉。等到那些輕騎兵再靠近一些,不要說是獵犬,就算是敏感一些的人都能聞得到若有若無的血腥味來。
輕騎兵頭領頓時大笑了起來,罵道:「兔崽子!要是再不出來,我就放火燒了!」
灌木叢中頓時一陣搖動,一個聖騎士憤怒的衝了出來。兩名輕騎兵早有準備,一拽坐騎,立刻加速衝了過去,到了那聖騎士面前卻忽然一別馬頭,交叉穿過。這一下頓時弄得那聖騎士面前煙塵滾滾,兩把彎刀就在塵土後面惡毒的探了出來,直劃向那聖騎士的脖頸。
那聖騎士迅速一個側身,鏗鏘一聲,長劍在力量光環的加持下發出恐怖的勁風,將一名輕騎兵連人帶刀劈下馬來,那輕騎兵胸口發出喀嚓幾聲悶響,重重摔在地上,立刻一動也不動。
聖騎士的這一下雖然威勢十足,卻反而暴露出自己的虛弱來。原來這一劍之下,他自己渾身立刻有十幾處洇出血跡來,顯然是先前的傷口裂開的原因。而隨後對著另外一名輕騎兵胸口的攻擊,也因為受傷的左腿一個趔趄,變得偏開要害許多,直奔他的腿部刺去。那一個輕騎兵被同伴慘死激出凶性來,拼著這一擊不去擋格,反而一催戰馬,藉著慣性,彎刀直刺入那聖騎士肩膀。
聖騎士腳下的光環卻忽然一變,變成螺旋向內的一圈金色光針。一擊得手的輕騎兵卻陡然發出一聲淒慘無比的大叫,握刀的手臂連同半個胸口都爆出一大團血霧,立刻倒摔下馬來。那輕騎兵的手臂皮開肉綻,更有的地方露出森森白骨,簡直像是被無數利刃剮過一樣。
輕騎兵們立刻向後撤去,散得更開了。
那聖騎士上前幾步,傷腿卻無法用上力,只得暫時忍耐,吐了口帶血的唾沫,罵道:「想不到你們這班廢物,對付不了惡魔,對付起人類倒是厲害!」
那輕騎兵頭領獰笑道:「我也沒想到堂堂裁決之劍的副手埃布爾,也會變成如今這副喪家之犬的模樣!」
說完之後,那輕騎兵頭領顯然不想再浪費時間,給對手莫名其妙翻盤的機會,畢竟埃布爾不論受傷多重,都是遠遠超出普通人的轉職者。當下大喊道:「這傢伙有刺針光環,所有的人不許近戰,用弓箭射死他,割頭的功勞,大夥兒平分!」
輕騎兵們轟然應是。
埃布爾此時藥劑全部用光,又不可能在速度上超過這些輕騎兵,無論是如何拚命,最終也必然難以倖免。看這輕騎兵頭領果決的樣子,顯然經驗豐富,絕對不會因為心慈手軟犯下什麼錯誤。埃布爾原本便是十分平淡的性格,索性便放棄了抵抗,閉上眼睛等死。
嗡嗡的弓弦聲響起!
埃布爾忍不住歎了口氣。一生中發生的事情如河水般在心中瞬間流過,最終定格在阿里斯命令他帶人阻擋追捕時冰冷的眼神。
似乎過了許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預料中的劇痛並沒有傳來,反倒是周圍不斷有慘叫聲傳來。
埃布爾睜開眼睛,愕然四顧,發現輕騎兵躺倒了一地,戰馬茫然的兜著圈子,不住用嘴巴拱著自己上一秒鐘還活蹦亂跳的主人。埃布爾提著長劍,一瘸一拐的走近了些,一邊戒備四周,一邊查探。
稍稍靠近一些便能發現這些輕騎兵的死因簡直是一目瞭然。每個人的咽喉上都插著一支羽箭。全部都是咽喉中箭,一擊斃命。
埃布爾立刻站直了身體,長劍護在胸前,寧神戒備。
十幾個挽著弓的女人忽然從四周的灌木後面躍了出來。這些女戰士都紮著馬尾,只有在重點部位才裹著緊身皮甲,將健美的身材以最完美的方式勾勒出來。這樣的穿著,這樣的箭術,來者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正是西大陸上最神秘的亞馬遜女戰士。
一名較高的女戰士看著渾身血跡的埃布爾,幸災樂禍道:「啊哈!裁決之劍的聖騎士,我原以為你們能和這些狂熱者很談得來!」
這一下諷刺可以說是惡毒之極,埃布爾頓時苦笑起來。裁決之劍一直排斥聖騎士之外的所有轉職者,風俗特異的亞馬遜女戰士也不知受了多少悶氣。沒想到現在的神聖教會更加極端,乾脆連不會神聖技能的聖騎士都判為異端。
領頭的亞馬遜女戰士皺著眉打斷道:「算了,我們還要趕去羅格營地!現在可再也禁不起內訌的削弱了!」
眾人提高了警惕趕路,一路上陸陸續續又匯合了些其餘的轉職者。奇怪的是離鮮血荒地越近,神聖教會的搜捕便越鬆懈。等到埃布爾見到羅格營地的高大木牆時,他們竟然再沒有經歷過任何一場戰鬥。
如果此時有人在天上觀察,便可以看到無數轉職者從四面八方彙集到這座巨型避難所中去。而在羅格營地對面,便是神聖教會的營地,數千營帳錯落有致,一直蔓延到視線難及的遠方,氣勢上絲毫也不比羅格營地略有遜色。
埃布爾隨即便又驚訝的發現,他進入羅格營地並沒有經過任何嚴苛的搜查程序,對峙的雙方似乎一點兒也不擔心奸細之類的事情。當看到羅格們在牆頭來回巡邏的身影時,埃布爾敏銳的感覺到這些射手的臉上看上去一如平常,但是卻見不到當年那種堅韌的鬥志。
一個羅格扶著牆,看著埃布爾一行人進入,隨後發出信號,讓大門重新合上。在做完這一切之後,那名羅格如每天所做的那樣,向遠處的神聖教會營地看去。那片營地之內,似乎有無數人影來來去去,散發出逼人的氣勢來。
那羅格忍不住呸了一口,道:「這些忘恩負義的人!」
另外一名羅格朝著神聖教會的營地拉弓虛射了一下,道:「我一點兒都不擔心。因為這裡是被目盲之眼祝福過,永遠不會陷落的聖地。而且我們有阿卡拉大人,還有卡夏大人!」
「咦?那邊有什麼人過來了!」
遠處的神聖教會營地忽然馳出一名聖騎士,在木牆外遠遠停下,大喊道:「聖子殿下給了尊貴的阿卡拉大人三天時間決定,要麼打開營地的大門,要麼我們將親自打開它!」
說著拋出一個碩大的布袋,便轉身離去。
那布袋口扎得並不嚴實,顛簸了幾下,滾出十幾個圓圓的東西,赫然是或怒目圓睜,或面容淒厲的頭顱!其中便有亞歷山大這位所有羅格都十分熟悉的反抗軍領袖。
那羅格臉色大變,立刻飛奔著去找卡夏。
在神聖教會營地中,安東尼的主帳內,一名士兵走進來道:「安東尼大人,聖子殿下派來特使了。」
安東尼點了下頭,屏退左右,只留下那位雙手縮在長斗篷中,連臉都隱藏在兜帽下的特使。
安東尼看著這位渾身上下都透著神秘的特使,皺著眉頭問道:「你為什麼要這樣鬼鬼祟祟的進來?!」
聲音中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安東尼威勢ri重,凶名遠播,一般人聽到這樣的問話早被嚇得不知所措。那人卻發出一聲輕笑。安東尼聽到笑聲,如遭雷擊,頓時單膝跪了下去,顫聲道:「聖子大人!」
那特使脫下兜帽,露出一張年輕的臉來,細順的長髮被純金的髮箍紮住,前面蓋住額頭,在腦後則是瀟灑的一直披下來。他的面容看上去無比親切,眼神中充滿了智慧,整個人似乎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金色的光輝,正是聖子菲利。當年的市儈狡猾,早已經消失無蹤。
「羅格營地的使命已經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她所承擔的一切,將由神聖教會來繼承。安東尼,這一次絕對不能失敗,你不要有放羅格營地一馬的打算。」
安東尼惶恐的俯下頭,親吻著菲利的衣角和鞋子,道:「羅格營地曾經給予我的,只有輕視和侮辱而已。我永遠忠於聖子。」
菲利滿意的點點頭,望向營帳外的方向。那座巍峨的巨型要塞,是千百年來一直將人類庇護在羽翼下的避難所,是西大陸上所有轉職者的聖地。現在,那裡聚集著神聖教會所有的反對者。
菲利的心中在微笑:「三天之後,全大陸便不會再有第二個聲音。哈德爾,這也算對得起你了。真可惜,你沒能看到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