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珍是真的瘋了,還是一時神志不清,現在誰也說不清楚。但她說出來的話,所有人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記在心裡。
韓氏來的路上不是沒設想過這個孩子不是王家的血脈,會得到什麼樣的質疑。但只要憲哥同樣不是明珍的兒子。那麼明珍只錯在欺上瞞下,用別的孩子混淆王家血脈。做錯了事,得到懲罰理所當然,韓氏能做的不過是將這樣的懲罰降到最低。
她已是陳家的媳婦,維護陳家的聲譽是她的責任。
「王老爺說了,等七妹妹清醒過來再把話說清楚。五嫂先別急,仔細想想,真正的憲哥若真如七妹妹糊里糊塗時說的這般,早就沒了,這個憲哥……」
冷靜下來的五奶奶,略一想就明白韓氏話裡的意思。五奶奶一直在京都,王夫人、王老爺如何待以前那個體弱多病的憲哥,她都曉得。真正的憲哥沒了,明珍撿了個與之歲數相當的孩子充當兒子養在身邊,混淆王家血脈有罪,可身為母親的她,養這個兒子也不過求個心靈慰藉,緩解喪子之痛。
可五奶奶怎麼也不願相信:「七妹妹竟然做出這樣的事,就算當初太醫斷言她再難生養,畢竟人還年輕,仔細養著,說不定就能養好。再者說,她又不是生來就不能生養,她這般還不是為了給王家繁衍後代所致?」
她是王志遠三媒六娉正正經經娶進門的正妻,自個兒的親兒子沒能養活,又不易生養,卻給王志遠前後納了三房妾侍,等妾侍生了兒子,她接來身邊養著就是了。
之前王家一門鼎盛,三老爺、五爺還要依附王家。但這也並不會影響她正妻之位,王家若要以她不能生養為由休了她,陳家整個家族都不可能保持緘默。
可五奶奶又哪裡曉得,明珍若沒有這個兒子,王志遠又沒有其他兒子,明珍早就被王家攆出去了。
王夫人能容忍明珍,不過是看在憲哥的份上。若王夫人有了另外的孫子,她還會不會要憲哥?韓氏對此絕不會有絲毫懷疑——她不會要憲哥。
就像當年處理靜悟師父姐姐母子一樣,王夫人絕不會有半分遲疑,且做得乾淨利落。
王家不是因祖墳埋得不好,才導致世代子息單薄。人之初,性本善,不管是王夫人還是明珍,她們都不是生來就心狠手辣,而是後天的環境造就了這樣的她們。
「等七妹妹醒過來,看情形再說。五嫂勞了大半天神,先坐下吃口茶吧。」韓氏從丫頭手裡接了遞給五奶奶。
王老爺已放了話,現在她們只能等明珍醒過來再說。五奶奶在炕邊的杌凳上坐下,吃了一口茶才想起問:「六弟妹怎麼曉得七妹妹出事了?」
「昨兒十三妹妹身邊的香桃兩口子從淮安來了,給咱們都帶了些東西。去了我哪兒略坐坐就去五嫂哪兒,不曾想五嫂一早就來了七妹妹這兒,恰好又遇見五嫂打發的嬤嬤回去尋三伯父和五伯,我聽著也唬了一跳,就趕著來瞧瞧。」
「也不曉得老爺和五爺這會子得知了沒有。」五奶奶和韓氏到底是後宅婦人,王老爺那頭卻還要三老爺出面交涉才好。
外頭傳來太醫與王老爺說話聲,這幾年五奶奶是看著憲哥長大的,即便心裡七八分認定憲哥不是真正的憲哥,到底是個無辜的孩子,也留神細聽。
「……貴府哥兒確切是寒風浸體,並不是瘟疫。」
聽到這兒,韓氏和五奶奶皆鬆了口氣。韓氏忙叫杜嬤嬤去外頭看著,若太醫為哥兒診斷完了,就進來瞧瞧明珍。
在杜嬤嬤心裡,憲哥卻不可能如明珍所說不是真正的憲哥,也始終堅信明珍突然神志不清是因害怕憲哥得了瘟疫。這會子聽太醫確定是風寒,她整個人鬆口氣的同時,也完全冷靜下來。自個兒理了理面容,便出去了。
沒過多久,太醫弓身進來,為明珍把了脈,只說明珍心火旺盛、體虛等,因明珍昏迷,神智是否正常,把脈卻把不出來。至少身體上,是沒有大礙的。
這位太醫年紀大,對瘟疫有經驗,別的病也擅長,王老爺親自請太醫移駕書房為憲哥和明珍開藥方子。
五奶奶想著王老爺將太醫請去書房,憂心道:「若王老爺請太醫來鑒定憲哥是不是王家的血脈可如何是好?豈不是要鬧得……」
韓氏搖頭:「五嫂先別想這些。」
王老爺他不會在沒確定之前,將這樣的家醜宣揚出去。若這個憲哥驗證出來是王志遠的骨肉,他疑心自己的親孫子,害得兒媳婦明珍瘋瘋傻傻,與他聲名而言沒有半點兒好處。王家已經夠亂了,再者說,即便這個憲哥驗證出來不是王家的骨肉,王老爺會不會鬧出去也未可知。
起初韓氏也擔心這個問題,但剛才王老爺呵斥李姨娘、王夫人的心腹嬤嬤,王老爺心裡其實已經有了主意。
王志遠的醜事鬧得人盡皆知,王志遠沒有親兒子,眼下又得了個不能啟齒的毛病。外頭言論已不再偏向王家,這個時候再傳出王家斷子絕孫……王家從去年就開始不順,霉運接二連三,莫非是老天爺看王家不順眼?
不管是老天爺還是神仙菩薩,都是仁慈的,無緣無故不會針對某些人,除非這些人做了連老天爺、神仙菩薩都看不下去的事!
這就是世人常說的——天譴。
想到這裡,韓氏看了一眼靜悄悄躺在炕上的明珍,微微蹙了蹙眉頭。
憲哥的乳娘一臉擔憂走進來:「哥兒比剛才又滾燙了些。」
五奶奶忙出去,摸了摸的憲哥的額頭,忙吩咐屋裡的丫頭:「去打盆水來。」
正忙著,院子外頭的丫頭進來稟報:「五爺、三老爺來了。」
話音才落,只見身穿官袍的三老爺、五爺一前一後走進來,五爺才踏進門,瞧見五奶奶就忙擔憂地問:「七妹妹如何了?」
五奶奶將手裡的帕子遞給身邊的丫頭,一邊道:「七妹妹這會子睡了,在裡間。」
三老爺、五爺正要進去瞧,又有婆子急匆匆跑來:「老爺請親家老爺去書房說話。」
三老爺和五爺進去看了一眼明珍,又看了看憲哥,五奶奶正要說話,那婆子卻生硬地道:「我們老爺請親家老爺快些過去。」
五奶奶不覺看了一眼那婆子,婆子眼觀鼻鼻觀心,不怎麼眼熟,想必是外院的。
三老爺略蹙眉,到底隨著婆子去了。後奼女眷居住之地,五爺也不便多停留,吩咐五奶奶先照顧著明珍和憲哥,也跟著三老爺一塊去王家的大書房。
五奶奶瞧著,才剛鎮定的下來的心,又有些慌亂。韓氏見了,又安慰她一會子,卻不好把有些話講明,畢竟這屋裡還有王家的下人。
倒是韓氏這般冷靜,感染了五奶奶:「七妹妹與王家,沒有功勞也又苦勞……」
她們能冷靜下來,王夫人與王夫人的心腹嬤嬤以及李姨娘卻冷靜不下來。
嬤嬤只覺一腔怒火瞬間蔓延全身,李姨娘狠狠地道:「可不是我說的,姨媽成了這樣都是她害的!」
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王夫人,只睜著一雙眼,也不知是因睜開太久的緣故,還是終於有人明白了她的心聲,這會子眼淚止不住地流,抑或也在悔恨,當初那個真正的她的孫子,卻死在她手裡。
「誰曉得憲哥是她與誰生的?此事卻不能就這樣善了!咱們家如今官司纏身,也不能由著她和陳家這般欺負了去!就是她瘋了傻了,也要陳家給個說法!」李姨娘義憤填膺,神情扭曲。積了幾年的怨氣,恨不能這一刻都爆發出來。
她也是正兒八經的小姐,若不是明珍算計,她如何會變成抬不起頭做人的姨娘?她以前鬥不過明珍,從明珠入手,結果還是慘敗明珍手底下。就算明珍回蘇州那兩年,她得王夫人、王志遠看重,王家的下人卻沒有一個打心裡將她當做正兒八經的主子看待。
現如今,王家大禍臨頭,文姨娘走得乾脆利落,那雪鳶不過是個丫頭出身。可她呢?
上回明珍起先冤枉她將王志遠不能人事的事實透露出去,王老爺氣得揚言要打死她。明珍卻假情假意替她求情,博得王老爺完完全全的信任,不追究文姨娘,卻不許她出去!
即便王家躲過這一劫,明珍也要她跟著她守活寡。可她不過是個妾侍,如何能與明珍相提並論?
現在好了,明珍自個兒說出自斷後路的話。
「老爺從來不喜歡我,我說什麼老爺都不會聽,也不會信。」李姨娘抓住嬤嬤的手腕,道,「您是夫人身邊得力的嬤嬤,大爺小時候還吃過您的奶水,大爺是夫人的兒子,在您心裡也和親兒子一樣看待。大爺都這樣了,她還落井下石,嬤嬤,您一定要與老爺好好說說,定要為咱們大爺討回個公道!」
嬤嬤氣得有多厲害,就有多悔恨。她一直把明珍當做挽救大爺、挽救王夫人的恩人,卻沒想到一直被她瞞在骨子裡。
太醫說只要王夫人心平氣和,能好起來也不一定。因此她才時時刻刻盼著大奶奶帶著憲哥過來,卻沒想到,王夫人早就曉得憲哥不是大爺的血脈,不是她的親孫子。她每一次見到大奶奶、見到憲哥都是種折磨,這般如何能好起來?
嬤嬤越想牙齒咬得越緊,發出「咯咯」聲響。見王夫人淚流不住,她鼻子一酸也哭起來,跪在床邊,抱著王夫人擱在被子外頭的手,哭道:「都是奴婢愚昧被大奶奶蒙騙了,讓夫人不能安心養病。夫人放寬心,如今大奶奶自個兒親口說出來,老爺絕不會放任不管!」
王夫人緩緩眨了眨眼,眼淚漸漸流乾,只餘下一片紅腫,毫無焦距神采地盯著半空中。
嬤嬤哭了一陣,自個兒用衣袖擦了臉上的淚跡,慢慢兒起身,神情凜然,讓李姨娘先在這裡替她照看王夫人,她一步一步朝門外走去。
明玉回到家裡已差不多快午時,去秦氏屋裡請了安,吃了午飯略午睡一會子,便收拾收拾將帶給趙家的東西給趙家送去。
才下馬車,明菲就迎上來,見她挺著肚子,嗔怪道:「如今月份大了,城裡雖路面平穩不怎麼顛簸,你也合該在家裡養著。」
「我想姐姐不行麼?姐姐如今事多,我是個大閒人,天天兒在家裡悶得慌。難道姐姐不想見我?」
明菲白了她一眼,忙上前來攙扶。香桃上前朝她見禮,明菲猛然瞧見做了婦人打扮的香桃還愣了愣,卻是眼前一亮,驚喜道:「沒想到香桃嫁了人,比先時更明艷動人了!」
香桃微微紅了臉:「十姑奶奶就別取笑奴婢了。」
趙夫人、元哥這會子都在午睡,明菲將明玉請去她屋裡,只見東邊軟榻的榻桌上還擱著賬本、算盤。
「沒打攪十姐姐吧?」
明菲叫兩個翠把東西收起來,拉著明玉去榻上坐下,笑著搖頭道:「也是些零零碎碎的賬目,我得閒就做一些出來,沒得越積越多。當初太太教了咱們,我卻是好幾年不曾管這些,如今手生的緊,所謂笨鳥先飛,只能慢慢兒一步一步來。」
香桃領著婆子將東西搬進去,明菲又忙吩咐屋裡的丫頭去接了,林林總總堆了一桌子。香桃上前來詢問:「還有些給帶給趙夫人的,這會子趙夫人在午睡,十姑奶奶看……」
明菲忙起身道了謝,安排了人隨著香桃一塊給趙夫人送過去:「一會子夫人午睡起來,妹妹再去請安吧。」
明玉點頭:「不曉得夫人身體好些沒有?」
「總比先是好些了,還有榮哥在她身邊解悶,倒是……」說著一頓,趙家的家事,也不好與明玉說道,便岔開話題,問明玉,「這些東西是單我有,還是大家都帶了的?」
「都帶了的,六嫂和五嫂哪兒的上午就送去了。」明玉笑著答道。
明菲卻略有些疑惑:「韓伯母壽辰將近,可也帶了來壽禮?」
這麼一說,明玉也才想到,只有他們兄弟姊妹,卻漏掉了潘姨媽、韓家以及韓氏的母舅安家。只是香桃來了後,多是說王家的事,今兒明珍又……
正說著,香桃返回來,正好聽見明菲的話,忙回道:「奴婢兩口子走得急,預備的都是尋常東西,去歲冬天,太太得知京都爆發瘟疫,就想親自來京都看看。被大傢伙勸住了……如今天兒漸漸暖和,想必太太無論如何都要親自來看看才能安心。」
想到去年的瘟疫,大伙笑容都不由得淡了。明菲垂著眉眼,低聲歎道:「想必太太得知大伯沒了,更心急如焚。我們都這樣大了,還讓太太操心。好在打發去老家的人也該到了,太太多少能安心一些。」
一場瘟疫,不曉得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趙家大爺沒了,明菲的生活狀態也發生了變化。明玉琢磨著寬慰了幾句,明菲復又扯出一抹笑,隨口問道:「如何不見六嫂來?」
韓氏作為嫂子,對她們姊妹的心和四太太一樣,若換做平常只要得閒,定是會和明玉一塊兒來。
明菲也不過這麼一問,明玉遲疑著,見周圍沒有外人,才道:「六嫂去王家了。」
明菲難掩驚愕,那會子明珍為憲哥做生日,下帖子請了大傢伙,韓氏都沒去。幾乎是下一刻,明菲脫口道:「莫不是王家的事又發生了變故?」
明玉吸了口氣,輕輕點了點頭。身邊的服侍的察言觀色,見屋裡沒什麼事兒,只留了落英、香桃、兩個翠,其他人都輕手輕腳退出去。
明菲眉頭深鎖:「六嫂去王家做什麼?」
韓家與王家本沒什麼交情,非要說韓氏與王家有什麼瓜葛,那就是王家大奶奶明珍。不等明玉回答,明菲又道:「莫不是她出事了?」
明玉又點頭,本還遲疑著要不要與明菲說,畢竟她如何也忙,要照顧元哥,又要服侍趙夫人,她不比明玉,橫豎家裡就這麼幾個人,一天根本沒有幾件事。可明珍的事,牽扯到陳家。
「憲哥病的有些厲害,七姐姐想必是急壞了,說起了胡話,說憲哥……憲哥不是王家的血脈。」
明菲差點兒沒坐穩從榻上跌下去,兩個翠不約而同驚呼出聲。
明玉將曉得的都告訴了明菲,吃驚過後的明菲仍舊將信將疑:「她素來膽大,可沒想到竟然有這麼大的膽子!憲哥不是王家的血脈,那憲哥是誰家的孩子?!她到底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香桃冷哼一聲嘀咕道:「還有什麼事兒是七姑奶奶做不出來的?」
明玉道:「如今王家上下只怕都曉得,五嫂一早就去了,想必她也唬住了,打發人回來尋三伯父、五哥去。六嫂也是擔心事兒鬧到無法收場,得知後就立即趕去王家。現在,也不知怎麼樣了?」
明菲氣得磨牙:「王家如今官司纏身,她怎麼還要把娘家拖下水?她恨咱們就罷了,三伯父、三伯母……陳家好歹養了她十幾年!難道就因老太太說不管她,她就覺得自個兒不是陳家的女兒?可三伯父到底是她的父親,五爺、五嫂是她的親哥哥親嫂嫂,她瘋了傻了是她自個兒咎由自取,卻要害得這些個親人也跟著丟臉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