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六,天高氣爽。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駛出城門,除了趕車的婆子,又有兩個小廝隨行。出城不久,週遭便嫌少有人,韓氏把簾子撩起,望著遠處的風景,愜意道:「天公作美,今兒天氣倒不錯。」
這是個極普通的日子,穿著松花色褙子的明玉,靠著車壁整理袖口。衣裳是新作的,她有些不太適應下面桃紅色的裙子,她衣櫃裡嫌少有紅色的衣裳,除了冬天穿的兩件猩紅色大氅,只要瞧見紅色,總不由得就想起明珠。
素來愛紅的明珠,如今也不再穿這樣顏色的衣裳了。想到這裡,她突然很想問問明珍,當初生出那般算計的心,有沒有為明珠想過?明知王家是龍潭虎穴之地,為何還要把明珠牽扯進去?
或者,更早的時候,她心裡明明曉得不能為的事,為什麼就做了?
韓氏見明玉心事重重,唇邊的笑意慢慢斂了幾分,柔聲問道:「在想什麼?」
明玉搖頭,扯出一抹笑,尚未抵達眼角,卻忍不住一歎,道:「七姐姐很聰明,她年長我幾歲,讀書時不能一塊,她是跟著六哥他們一起讀書的,當時六哥還沒有去書院,家裡坐館的先生是族裡一位長輩,那位長輩曾經說過,七姐姐若是男兒身必然能有所作為,有一次那位長輩出了一道題,叫他們解題,那一次做得最好的就是她。只是,我們家雖然讓女孩兒讀書認字,不過為了不做睜眼瞎,所以女孩兒不過上一兩年學。她與六哥他們一道上了三年學,後來老太太就沒叫她去了,從那之後,七姐姐就嫌少再讀書寫字。」
應該說連筆也不拿的,直到後來定了親事,才重新握筆,卻不是寫字,只為作畫。
韓氏聽了,半晌道:「她也是性子倔強的。」
陳老太太並不會干擾她們讀女四書之外的書籍,便是男子讀的那些書,她們也可以讀,只要別看雜書移了性情。而陳家,也不會出現什麼雜書。
明玉深吸一口氣,韓氏沉吟半晌,道:「王家畏懼著她,十三妹妹覺得,有沒有可能讓她……」
明玉想也沒想就搖頭,篤定地道:「她絕對不會做有損王家的事!」
韓氏見明玉說得這麼肯定,不覺愣了愣。
明玉道:「我也算不得十分瞭解她的性子,可這一點毫無疑問。」
「既然如此,王夫人為何還能容忍她?」
「只要她在王家,是王家的人,就絕對不會做有損王家的事。相反,王家出了事,她還會出謀劃策。」
韓氏真有些不曉得該說什麼好,但也不得不承認,明珍的想法和目的一直很清晰,不是輕易能動搖的,作為一個女人,這一點倒是值得敬服。她這般算計,明明已對那姓王的絕望,她要的根本不是什麼美滿的婚姻,想到這裡,韓氏反為明珍感到悲哀——她恨自個兒不是男兒身,同時又把天下的男人都看成那姓王的那般,對所有人都失望。這樣偏執的想法,導致的結果便是,她做什麼都圍繞著自個兒,她只把自個兒放在第一位。
韓氏心頭的激盪好半晌才平復下來,從前的她也有過這樣的想法,天下如父親那樣的人畢竟少之又少……
「當初若依了老太太的意思,退了這門親事另配,也不見得是壞事。」
明玉苦笑:「那時候她已沒機會了。」
王家不允許聲名有半點兒污點,她已成那樣,只能一搏,否則就被反咬一口。說到底,若不是那姓王的,她或許也不會變成這樣。用母親的話說,這個時代,所有的規矩都是男人定下的,真正不遵守規則的偏偏也是男人,男人做了錯事不是錯,錯的永遠是女人。可普天之下,也並非都是這樣的男人。
午時末,整個京都彷彿都沉靜下來,街上行人甚少,琳琅滿目的鋪子,不見買家,掌櫃的坐在櫃子前撥算盤,店小二有歪在桌子上昏昏欲睡的,也有隨意坐在門口,倚著門如小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
忽地傳來一陣奔跑聲,驚醒了那依著門欲睡的店小二,舉目望去,只見兩個穿著青褐色衣裳,年紀約莫十三四歲形容書僮模樣的小廝,以極快的速度穿過寂靜的街道,活像後面有野狼追趕,一轉眼便消失在街頭。
街道又恢復寧靜,店小二伸了個懶腰,抬頭看了一眼掌櫃,見掌櫃的仍舊埋頭撥算盤,並不曾察覺到什麼,便尋了個舒坦的姿勢,抵不過睡意,沒多久就傳來鼾聲。
不曉得做了什麼美夢,在夢中也禁不住笑起來的時候,卻被一陣馬蹄聲、車輪碾地聲驚醒。
這條寂靜的小街,是京都城進城之後第一條主街的後街,又因這條路是通往城東富貴雲集之地近道的必經之路,因此後街的街道也算的寬敞,有兩輛馬車並行的寬度。尋常那些大老爺們或夫人出門雖嫌少走這條近道,但家裡下人出門辦事,為了趕時辰通常會經過此地,因此這街道平常也格外熱鬧,雖然不大,卻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那店小二被驚醒,只覺聲音越來越近,迷迷糊糊睜開眼,只見一團黑影如同猛獸以飛快的速度朝他撲來。他忙揉了揉眼睛,只見兩匹深棕色的馬,馬蹄幾乎從他頭頂上飛過去。不過一瞬,要避讓已來不及,連叫喊也喊不出來,只能本能地抱住頭,耳邊風聲「呼呼」作響,震得他耳膜發癢,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
這一叫,立即驚醒了裡頭趴在桌子上睡覺的店小二,也驚得那埋頭撥算盤的掌櫃抬起頭來,卻只覺眼前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那店小二叫的撕心裂肺,裡頭的掌櫃忙跑出來看,店小二隻顧著抱著頭叫,掌櫃細細查看一番,踢了那店小二一腳,恨道:「鬼叫什麼鬼叫?!」
店小二這才驚覺自個兒沒事,可剛才他明明已覺得,渾身冰涼,卻不想不遠處又傳來一聲尖叫。早已探出頭的人們,聽得這接二連三的叫聲,紛紛湧了出來,朝那馬車停靠的地方湧去。只見一位官差模樣的男子,抱著一位渾身是血的人奔去一家小小的醫館,那被抱著人,雖渾身是血,身上不過披著一件衣裳勉強遮體,倒也瞧得出是個年輕女子。
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七八個官差也驅趕不去,一時之間,大伙紛紛議論起來,不曉得那傷的這般嚴重的女子,到底遇上了什麼事?
本來寂靜的街道,不多時已炸開鍋。幾乎同時,王家王夫人正屋隨著「啪」的一聲,也驚醒了不少躲在暗處偷閒的丫頭婆子。一個兩個輕手輕腳走到正屋外,隔著窗戶聽裡頭的動靜。
兩個小廝齊齊跪在地上,說完了話也只顧著喘氣。那王夫人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到底還能維持平日的鎮定,緩了一口氣問道:「此話當真?」
兩個小廝點頭如搗蒜,滿臉驚恐。事兒鬧得這樣大,他們就是每個人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隱瞞。況且……
「夫人快想法子吧,這一回卻是被那位御史文大人撞了個正著。小的們瞧著不妥當,就趕忙回來稟報夫人,眼下是個什麼情形小的們也不知……」
王夫人額頭上青筋突突地跳,聽到小廝說起文大人,她哪裡還能維持住平日的鎮定,整個面容看起來猙獰又可怕,狠狠咬著牙,語不成調:「這個孽障,這個畜生……前面的教訓難道……」
若是平常,誰也不敢打斷王夫人說話,這會子那立在王夫人身邊的嬤嬤,卻忙拉住王夫人臂膀,打斷王夫人的話,道:「夫人別著急,先仔細聽他們把話說完,咱們大爺今兒不是當差去了麼?」
那嬤嬤一提醒,王夫人才警覺剛剛差點兒說了不該說的話,朝那嬤嬤微微點頭,慢慢讓自個兒冷靜下,方朝兩個趕著回來稟報的小廝道:「仔細說!」
「夫人還是先想法子去把大爺弄回來……」
王夫人厲聲道:「叫你仔細說清楚就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我尚且不知。」
小廝唬得一愣,一時竟不曉得從何說起,王夫人雖使得自個兒面上冷靜下來,心裡卻已十分著急,見兩個小廝愣著,心裡一狠,踢了過去,幸而兩個小廝跪著的地方有些距離,雖踢著一些到底沒怎麼樣。卻也一個激靈回過神來,說得顛三倒四,到底把事兒的經過說清楚了。
「大爺今兒一早就去當差,卻是打了一晃便去了城外,說是這兩日夫人不好,去求個平安符孝敬。後因要等著平安符開光,就預備在寺廟吃齋飯。兩個小廝眼看著沒什麼事兒,就各處去逛了,結果午時後沒多久,寺廟專供女眷落腳的一個院子喧嘩起來,兩個小廝趕去時,就看到一行官差老爺,一問才曉得是文大人,還有渾身是血的大爺……」
那丫頭低著頭,頓了頓才接著道:「那血倒不是大爺自個兒的,當時,大爺身上……」
正對鏡理妝容的明珍,聽到一半,臉色就冷了下來,一邊磨牙一邊狠狠地想道:真正狗改不了吃屎,之前的事,才幾年竟然就忘了!
「家裡養著這些個,難道還不夠,吃著碗裡,盯著鍋裡,莫非還望著田里!」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震得鏡框也晃了晃。
那丫頭卻不是明珍屋裡的,說完了話,便福福身道:「夫人這會子正要出門,奴婢先回去了。」
明珍點頭,那丫頭就急忙提著裙擺,抄無人的靜道一路奔回王夫人院子。
明珍整理好妝容,卻並不急著過去,反而叫丫頭倒了茶,自個兒去臨窗的榻上坐下,又叫丫頭去取了針線活計來。
杜嬤嬤驚慌失措從外頭進來時,只見明珍氣定神閒地坐在窗下繡花,反倒是守在她身邊的丫頭一臉急色,十分不安。
杜嬤嬤兩三步走上前來,急急道:「姑奶奶怎麼還坐著?姑爺出事了!」
明珍抬起頭來,一臉迷惑,完全不知情的樣子:「大爺今兒好端端地從家裡出去當差,能出什麼事兒?」
杜嬤嬤一時著急,如同火燒眉毛,道:「這會子夫人那頭已炸開鍋,李姨娘趕著去了,奴婢遇見她才曉得。姑奶奶難道還不知?」
明珍放下陣線,一改先前的模樣,盯著杜嬤嬤鄭重其事道:「沒人來我這裡說,我如何曉得,嬤嬤這會子本該在屋裡歇著,又如何曉得?!」
杜嬤嬤愣住,明珍道:「嬤嬤立刻回屋裡去,我打發人叫你再出來,我不曉得之前,你也不曉得!」
她說得聲色俱厲,杜嬤嬤也知她素來主意多,何況如今姑爺屋裡不安生,那李姨娘未必不是故意告訴她的。這麼一想,也冷靜下來,忙依了明珍的話急忙趕回去。
明珍抬頭看著那一臉急色的丫頭,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問:「你也擔心大爺?」
那丫頭便是真擔心,也不敢表露,忙搖頭道:「奴婢只是想著,剛才夫人屋裡的彩雲說的那麼厲害,只怕……」
聽彩雲說來,確實是順理成章的事,可如何就這樣巧呢?幾乎是相同的橋段,就好像有人曉得那被王家瞞下來的事,故意來這麼一出讓王家慢慢回憶起來。那件事,她曉得,王夫人一直懷疑她手裡握著什麼證物,所以不敢把她怎麼樣,同樣的,她曉得那事也沒有刻意瞞著王夫人,讓敵人畏懼著並不是什麼壞事……
只是,當初曉得這些事的下人如今還留在王家的除了王夫人身邊兩個心腹嬤嬤,再沒別人。當然,王大人、王夫人很清楚,除了她之外,還有就是當事人了。當事人會不會自個兒透露給旁人?
正想著,只見一位體面的嬤嬤急匆匆走來,明珍隨即看了身邊的丫頭一眼,丫頭心領神會,當即擺出一張笑臉,迎上去笑問道:「這會子大太陽底下的,嬤嬤您怎麼來了?」
那嬤嬤理也不理,逕直朝明珍走去,明珍忙起身見禮,那嬤嬤就急急忙忙道:「大爺出事了,夫人叫少奶奶過去!」
「出事?」明珍迷惑不解。
那嬤嬤卻扎扎實實看了她兩眼,道:「總之少奶奶快過去,奴婢不是逗少奶奶玩,大爺真出事了!」
明珍盯著嬤嬤看了兩眼,覺得她不像哄著玩兒,才忙問:「出了什麼事兒?!」
「總之,少奶奶快過去吧,路上奴婢告訴您。」
明珍再不敢耽擱,把手裡的針線隨意丟去榻上,跟著嬤嬤急忙朝王夫人屋裡奔去。等到了王夫人屋裡,她眼眶兒已紅了,踉蹌幾步,快到王夫人身邊時,腳下一劃,撲到在王夫人腳邊,又急又氣哭道:「嬤嬤已給兒媳說了,娘,您說這叫什麼事兒?我不是那容不得人的,自個兒身子骨弱,照料不周到,屋裡也安排了人。志遠這般……這般……」
王夫人忙叫身邊的丫頭拉她起來,冷眼看著她,語氣卻溫和:「先別說這些,你的為人我如何不知,我已打發人去通知老爺,先讓老爺去與文大人交涉。無路如何先把志遠龍弄回來。」
又見明珍哭得傷心,王夫人安慰道:「別著急,叫你來,是想著你也是有主意的,不曉得外頭怎麼樣,我們娘兩想想,有沒有法子把這事兒掩蓋了下去。志遠混帳,等他回來,老爺自會教訓他,你心裡不順,我叫他給你賠不是。眼下要緊的,是把他弄回來……」
明珍慢慢穩住了,低著頭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心頭卻止不住冷笑。不管王志遠在外頭弄出什麼樣的亂子,王夫人只會替他收拾爛攤子,不願他吃虧。卻不想想自個兒的兒子是個什麼德行,不吃一次虧,如何能得了教訓!
雖止住了哭聲,卻是一臉驚慌:「相公這會子在什麼地方?他今兒出門不是有管事跟著的麼?怎麼會出這樣的事?」
已漸漸冷靜下來的王夫人,看著驚慌失措全沒了平日冷靜持重的明珍,沉聲道:「我琢磨過了,志遠八成是被人盯上了,設了這個局,不過為了銀錢。雖是天子腳下,同樣龍蛇混雜,什麼樣的人沒有?所以打發人去尋老爺,先讓老爺去看看情況。那文大人雖油鹽不進,若是這般,文大人亦無話可說,事兒雖鬧得大了些,好歹於性命無憂。」
王夫人這般說來,是以拿定主意,便不是如此,也只能如此!
「只是,不曉得外頭傳開了沒有?」明珍抬頭看著王夫人,急得嗓音都變了,「若是傳開,相公以後還如何出門見人?他若不喜歡家裡的,有喜歡抬了進來有什麼不好?娘,我……我……」
說著又哭起來。
只見一位婆子匆忙從外頭進來,一臉慌張,顧不得見禮,急道:「恐怕要鬧出人命!」
明玉午睡起來,就聽得落英、落翹、菊影等幾個偎在西窗下低聲說話。個個皆是心慼慼的神情,見明玉從裡間出來,落翹迎上來就道:「幸而姑奶奶、六奶奶一早就回來了,今兒午時藥王廟裡發生了一起命案!」
明玉心頭一驚,她們今兒出門目的地並非藥王廟,徐之謙只不過叫她們從藥王廟那條路繞去普濟寺。普濟寺距離藥王廟並不遠,那條路比較平順,大多數去普濟寺的人,都會選擇從藥王廟繞過去。她們在藥王廟後門下了馬車,略作停留便上了車,並不曾進去……
如何就鬧出人命?不管他們打算怎麼教訓那姓王的,這也絕對不在他們謀劃之內!
「從哪裡聽來的,別渾說!」
落翹見明玉不信,愈發鄭重地道:「奴婢不是渾說,這會子已傳開了,聽說許多人都親眼看見,那出事的人渾身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