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沒想到的是,自此之後阮氏待她更為隨和親暱,年前莊子上的進項由她親自派了信得過的嬤嬤管事清之後送過來。舒榒駑襻連賬本也做得比先時的清晰明白,在明玉看來,這一次的賬本完全可以參考著以後如何立莊子上的新賬。
當然,這還不是重,重是楚大夫人得了大老爺的話,以後即便這些東西都還給秦氏和明玉自個兒打理,但他們的開支仍舊從大房賬面上出!
就明玉所瞭解的來看,楚家大房、二房尚未完全分家,楚二夫人那一邊的開支也是從官中出來的,不過是每個月定額的那些,細算起來雖遠遠不夠,但楚家仍舊是照著以前的規矩來,總的算下來一房人的開支也不小。明玉就粗略地算了一番他們這頭的開支,平常打賞不算,單上下的月錢以及下人們的四季衣裳,平常吃飯等等,一個月少說也要一二百銀兩,一年就是兩三千。
這個數額不算少!
何況,楚大老爺和楚二老爺是親兄弟,楚雲飛的父親和他們不過是堂兄弟,太老爺雖然在世,但……
秦氏遲疑著還沒頭,明玉看了楚二夫人和小黃氏一眼,楚二夫人笑著朝秦氏道:「這原是應該的,當年堂叔老爺還在世,也給了我們不少東西。」
楚大夫人忙接了話,道:「你若是不答應,那些東西可叫我們如何有臉繼續收著?」
明玉不解,蓮月悄聲告訴她:「當年咱們老爺臨終前,就拿了兩處莊子出來。」
兩處莊子的收益不算多,看來還遠遠不止這個數,不過這些年大房從他們莊子上貪去的也不少。
楚大夫人和楚二夫人只怕之前就商議好了的,所以這會子才異口同聲。秦氏遲疑片刻,最後了頭,楚大夫人就笑道:「這才是一家人!」
說罷,就示意阮氏,阮氏從身邊嬤嬤手裡接了紅絨布包裹著的銀錢,笑著遞給明玉:「這是過年上下打賞的,本來照著規矩是給下面的丫頭們多做一套衣裳,四弟妹身邊的丫頭,長個子的沒幾個,衣裳一年四季也不少,不如給她們零花,或買線買頭油都使得。」
明玉看了一眼,大概有好幾十兩銀子。正猶豫著收不收,秦氏客氣地和楚大夫人說起話來:「這些錢哪裡需要嫂子拿出來?」
「你又外道了。」
明玉道了謝替下人們收起來,大伙圍著爐火商議起過年的事兒。大老爺從任上回來的可能性較小,但長房為大,團年飯自然是在長房吃。不過是商議著到時候辦個堂會,邀請那些客人,又請什麼戲班等等。
閒話說了兩盞茶的功夫,在秦氏屋裡吃了午飯才各自散去,明玉送她們到了院子外,復又回來。只見秦氏臨窗而立,窗扉半開,院子裡冬陽映著白雪,細細碎碎的光芒照耀在她常年深色的衣服上,彷彿一層朦朧的光暈籠罩著。
她盯著窗外半晌,才喃喃自語地似是說了一句話,明玉卻沒聽清楚。剛移動了兩步,秦氏轉過身來,笑道:「等過了年,我也想去一趟京都。」
此言一出,正在收拾茶碗的蓮蓉立即眼前一亮,笑道:「奴婢也能跟著去京都長長見識了!」
幾個丫頭立即雀躍地討論起來,秦氏微笑看著她們,半晌才問明玉:「不曉得你娘什麼時候回淮安?我也好些年沒去南京了。」
四太太估計沒那麼快回去,但也不可能在京都長久地待下去,明玉笑著道:「不如等太太她們回去的時候,咱們跟著一塊兒走?」
「好,也可去拜見拜見陳老太太,這麼多年,我從未離開直沽一步,不曉得外面到底變成什麼樣了……」說了好一陣才打住,笑道,「左右要等過了年才成,咱們就在年前把新賬立起來,等過了年就可動身了!」
明玉也有這個意思,因吳氏那樣提醒了一回,她和楚雲飛商議後,也覺得過了年要去各個莊子上看一看。等過了年,事兒好像特別多。秦氏這樣說,明玉立即來了精神,秦氏也無心午睡,索性叫丫頭備了筆墨紙硯。
家家戶戶的賬本大同小異,立新賬反而比平常做賬更容易,楚雲飛的這些莊子產業,幾乎送來的都是現銀,也只有北邊兩處莊子出產一些人參、燕窩、鹿皮等物上繳東家或自家用或送人。
即便如此,忙了一下午,也才剛剛理出個頭緒。等忙完已經是兩天後的事兒了,明玉把做出來的賬目拿給秦氏過目,秦氏連連擺手笑道:「以後這些事兒你自個兒做主就成了,不懂的再問我。」
幾乎把所有的家當都交給了自己,明玉的神色不由得變得鄭重起來,恭恭敬敬地應了是。
等到了臘月中旬,前往京都的管事、嬤嬤帶著幾大車回禮回來,四太太、趙家、王家均有回禮,同行的還有明菲打發的嬤嬤,帶來了明菲寫給明玉的親筆信。
熟悉的字跡,卻已經很久都沒看到了,明玉盯著信封看了良久,這才拿剪刀拆了信。香桃等人都圍著她,尚未看完便忍不住問道:「十姑奶奶都說了些什麼?」
四太太等人也有話帶給明玉,不過都是讓隨行去的嬤嬤口頭上帶回來,不外乎是囑托明玉孝敬長輩等語。明菲單獨寫了一封信,肯定是有些話不好讓嬤嬤帶的,她們最想知道的就是明珍的現狀。
如今明珍在京都,明玉在直沽,雖然隔得不算是天南地北,好歹也有幾天的路程,即便如此,也影響到了明玉。
香桃想著這些日子阮氏隔三差五過來尋明玉說話,小黃氏更是熱情,新作了心也要送一份過來讓明玉嘗嘗。為了做個荷包,花樣子也要商議半天,就連前兒明玉屋裡除塵,阮氏也領著丫頭婆子過來幫忙,這一切的一切歸根結底卻都和明珍嫁了個好婆家脫不了干係。
明菲信上的內容確實大多與明珍有關,明珍的兒子如今才半歲多,卻已經是藥罐子不離手的。如今王大人升了吏部尚書,三太太更緊著明珍和這個外孫子。
明玉深吸一口氣,一抬頭見幾個丫頭都盯著她,才蹙著眉頭道:「也沒什麼要緊的,趙大奶奶熬過了今年,怕是也熬不過明年夏天。」
「十姑奶奶就說了這些?沒說七姑奶奶的事兒?」
明玉瞪了落英一眼,香桃笑著道:「十姑奶奶說七姑奶奶做什麼?」
分明也很想知道明珍的現狀,這一回楚大夫人和楚二夫人打發的嬤嬤雖然進了王家的門,但見的不過是體面的婆子,也沒見到正主兒。
正說著,就瞧見周嬤嬤從外面進來,身後跟著兩個丫頭,一人手裡捧著絨布包裹的緞面,一人手裡捧著個兩尺長的盒子。
周嬤嬤福福身,陰測測地道:「是七姑奶奶送來的回禮。」
因有楚大夫人和楚二夫人監督,明玉也給王家預備了一些直沽這邊的土特產,以及一些海貝乾貨等,自然不是單獨給明珍一人的,是王家的禮。王家的回禮也大相逕庭,沒想到明珍還單獨給她備了一份。
而這一份卻不是直接送到她這裡來的?
彷彿看出了明玉的疑惑,送過來的丫頭道:「興許是不小心拿錯了的,或者混放了。我們大奶奶清時才看到,本來也不曉得是四奶奶的,因為……」
說著目光就落到自己手裡的填漆彩繪祥雲盒子上,彷彿有什麼難言之隱。
眾人面面相覷,單看這兩樣東西,確實不曉得是送給誰的,也沒有註明。落英手快,忙過去接了盒子,正要打開時,香桃忙攔住她。
明玉神色如常,吩咐周嬤嬤打了賞,等兩個丫頭走了,香桃這才將盒子打開。大紅色的絨布上穩穩當當躺著一副畫軸!讓香桃和明玉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幾乎同一時間,她們都想到了當初在淮安時,從王志遠手裡冒出來的那幅畫!
那幅畫,陳老太太當即就毀了的!
但落英等人因那時候被關在柴房,根本就不曾瞧見,香桃和明玉愣神時,落英已將那畫軸展開——紅梅映著白雪,畫中的女子穿著大紅色兔毛大氅,面如銀盆,眼似水杏,綽約逸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明玉閉了閉眼,穩了穩心神,落英、周嬤嬤等人的目光輪流在明玉和那畫之間流轉,香桃嗓音有些啞:「七姑奶奶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周嬤嬤也已回過神來,滿臉疑惑:「七姑奶奶怎麼還有姑奶奶的畫像?」
雖然這畫將明玉畫的惟妙惟肖,看著畫彷彿看到本人似的,可誰有心情去欣賞?有些事,落英、落翹她們幾個年紀小的不知道,周嬤嬤後來卻也打聽了。這會子已經一臉蒼白,喃喃道:「難道七姑奶奶是想告訴姑奶奶,這樣的畫,即便老太太毀了一副,她哪裡也還有?」
「可她如今還缺什麼?還要算計什麼?她嫁了個好人家,成親一年就生了兒子。王夫人待她如親生女兒,她是閒的無事可做,隔這麼遠還要消遣人麼?」香桃氣得有些口不擇言,「七姑奶奶此番,也太不是東西!欺人太甚!」
落英、落翹被香桃和周嬤嬤的模樣嚇得有些不知所措,反而是明玉淡淡道:「不過一幅畫罷了,難為七姐姐費神去模仿別人的筆跡。」
明珍的畫風柔中帶剛,而這幅畫,顯然和上次看到的有些不同,上次那一副是王志遠照著明珍的畫臨摹,這一副應該是明珍模仿王志遠的筆跡臨摹的。就像香桃說的,她還真有閒情雅致!
明玉目光漸漸聚集了些冷意,道:「收起來吧,到底是七姐姐的心意。」
香桃遲疑道:「還是毀了吧。看著心煩!」
毀了?陳老太太不是已經毀了一副麼?明珍算計出來的把柄她想要受用一輩子呢,如何毀的完?即便全部都毀了,她要畫,隨時都能畫出來,明珍這方面的天賦,明玉從來就沒懷疑過。
明玉輕聲笑道:「她的日子怕是也不太好過。」
正說著,外面傳來一陣喧嘩聲。香桃將畫收起來,落英忙去打簾子,已經有人打起簾子,阮氏滿臉含笑走進來。目光在屋裡掃了一圈,就瞧見放在桌上的東西,忙陪著笑道:「是下面的人不留神放錯了地方,本該是四弟妹的送到了我哪裡去。實在沒想到,竟然有人將四弟妹畫的那樣好,想來也不是一般人吧?」
不是不留神,是明珍故意誤導才對。
明玉請阮氏坐下,笑道:「是當初在淮安時,七姐姐給家裡所有人都畫了……」
阮氏大驚:「你是說,這是王家少奶奶,你七姐姐的手筆?」
也莫怪阮氏會這樣吃驚,明珍在這方面確實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明玉笑著頭:「她素來喜愛丹青,特意請了師傅跟著學了兩年。」
阮氏歎道:「她年紀也不大,已有這樣的造詣,若不是身為女兒筆墨不便外露,怕是上門求畫的都不少。」
很是感歎了一番,巴不得當著明珍的面兒好好恭維一番似的。明玉靜靜地聽著,阮氏說了一陣,忽地目光就鎖定明玉,眨眨眼笑道:「你之前還說你和你七姐姐關係並不要好,她畫這幅畫只怕也費了不少神,可見她待你也是極好的!」
明玉嘴角幾不可見地抽了抽,心裡腹誹,明珍待她恰好相反。面上什麼也沒說,阮氏卻好似忽然明白什麼,道:「原來你七姐姐喜歡丹青,我哪裡倒有一整套四季仕女遊園圖,是前朝宮廷畫師衛大人的真跡!衛大人擅長畫人物,相比你七姐姐也曉得此人。」
明玉雖孤陋寡聞但也曉得此人,阮氏這話倒說對了,教明珍畫畫的師傅就格外喜歡這位畫師,明珍還費了不小的力得了一副這位畫師的真跡。因是宮廷畫師,遺留在外的畫作就更少,越少越難得,不是有錢就一定能得到。
「我又不大懂這些,雖然這些東西都是死物,但若是能得欣賞的知己,也就有了靈氣。倘或有這樣機會,倒不如替它們尋個知己!」
話裡的意思竟然是想把這一整套的畫作都送給明珍。東西是阮氏自個兒的,明玉也無權過問,阮氏自顧自說了一陣,這才言歸正傳:「……不曉得四叔這些日子在忙什麼?我想請他去族學勸你大伯回來。眼看著越來越冷了,馬上就要過年,你大伯不回來,淳哥也不回來。他們年紀小,那族學又沒有家裡暖和,只怕要凍壞了。」
楚文博秋闈回來在家裡歇了一日,便不顧楚大夫人勸住堅持去了族學。至於楚雲飛,前些日子幾乎都在家裡窩著,以至於明玉有些時候沒法子只能往秦氏屋裡躲。
「今兒一早說是去見江大人,這會子天都快黑了,只怕也要回來了。等他回來,我給他說吧。」
阮氏又坐著說了一會兒閒話,這才起身告辭。送走阮氏,明玉回到屋裡,落英和落翹還圍著那幅畫看,周嬤嬤冷著臉去收了起來,卻不小心失了手,捲到一半的畫軸落在地上,滾了幾滾,恰好滾到進來的楚雲飛腳邊才停下。
周嬤嬤臉色一白,忙過來收拾,卻已遲了一步,楚雲飛彎腰撿了起來,看著看著眉頭便蹙起,將疑惑的目光移向明玉,有些不太確定地問:「這畫中的人兒是你?」
香桃和周嬤嬤都看著明玉,楚雲飛不等明玉回答,聲音竟不知不覺冷了幾分:「看起來像是男人的手筆!」
明玉暗暗歎了一口氣,道:「再仔細看看吧。」
楚雲飛拿到南窗下,撩開窗簾藉著光細細端詳半晌,才扭頭問明玉:「是誰畫的?莫不是你自個兒?」
「我哪裡有這個能耐,這是七姐姐畫的,家裡人人都有,我的她才想起叫人送來。」
楚雲飛舒展的眉頭又蹙起來,道:「你七姐姐巴巴地給你送來?你已離開京都這些時日,這畫雖像你,卻不是你現在的模樣,應該是早兩年前的你吧?」
畫中的明玉還是姑娘裝扮,而現在她已經挽起頭髮做了婦人打扮,當然不是現在的她。明玉給香桃等人打了眼色,香桃明白明玉是要把那些事都告訴楚雲飛,拉著落英、落翹下去。
周嬤嬤站在原地,雖摸不清楚雲飛的心思,卻忍不住道:「以前竟是奴婢錯看了七姑奶奶,總想著七姑奶奶和我們姑奶奶是姊妹,是親人,卻不曾想七姑奶奶這般為人。如今大伙各奔東西,誰也礙不不著誰,卻拿了這樣的東西來給姑奶奶添堵……」
楚雲飛眉頭越蹙越緊,額頭上的青筋隱隱約約凸顯出來,明玉打斷周嬤嬤的話,道:「不過一幅畫罷了!」
許是語氣嚴厲了些,周嬤嬤愣了愣,歎了一聲道:「奴婢多嘴了。」
明玉將茶送到楚雲飛跟前時,楚雲飛已將畫收起來隨手擱在矮几上,不等明玉開口便道:「那些事不想說就不要說。」
明玉想起他剛才懷疑那畫是男子手筆時的神態,深吸一口氣,終究還是將那些不管是楚雲飛知道的還是不知道的都說了出來。這是出事後第一次說起,雖然隔了一年多,可如今回想起來,又好像重新經歷了一遍。
說到最後,明玉苦笑道:「七姐姐這般,大概是怕我忘了所以提醒我吧?」
楚雲飛心疼地將明玉攬入懷中,明玉看不到他的臉,也就不曉得他方纔還柔和面部漸漸冷起來,深邃的眸子聚集了一股戾氣。
明珍此番不是提醒明玉,怕是想告訴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