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他在燥熱和驚恐裡醒了過來。
他還保持的掙扎的動作,但一個溫暖的身軀很快靠了過來,瞬間便讓他徹底安了心。
美幸沒有醒,他能夠聽到她均勻的呼吸,他的眼睛一點點適應黑暗之後,便一直低頭看著她,心中滿滿地都是愛意和幸福感。
她的眼角已經開始有了魚尾紋,皮膚也開始微微有些鬆弛,但作為一個三十五歲的女人,她仍然充滿了動人的魅力。她是一個讓人羨慕的賢惠妻子,一個寵愛女兒的漂亮媽媽,最關鍵的是,她是一個讓他深愛的女人。
他的手輕輕掠過她的髮絲,軟軟地,散發著誘人的香氣,讓他感到格外的安寧。他低下頭想要吻她一下,又怕弄醒了她,最終輕輕地爬了起來。
今年的夏天特別的燥熱,空氣中充滿了不安的因子,他感到自己滿身都是汗水,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究竟夢到了什麼。
女兒照例是把頭埋在被子裡,屁股和腿卻全部露在外面,他笑著搖搖頭,把用來哄她入睡的小熊拿到一旁,小心地把她抱起來,重新理清了床鋪。
「爸爸……」女兒忽然含混不清地說。
「什麼?」他問道。
「明天……我要吃……都去過……。」女兒閉著眼睛說道。
他忍不住再次笑了起來,輕輕地幫她蓋好毛巾被。
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心中的不安剛剛被沖淡一點,卻又成倍地壓上他的心頭。他走進書房,開了檯燈,打開電腦。
各大門戶網站上照例是沒有關於美國的任何消息,但這樣的消息是怎麼也不可能封鎖的。隨意打開一個論壇,鋪天蓋地而來的便都是關於美國的小道消息。那些淒慘的照片彷彿在用刀刺著他,讓他對未來充滿了擔憂。
那個惡魔來自華夏,來自江海,而且在國內發生過許多不愉快的事情,這已經是被公認的事實。所以大家都知道當他在美國站穩腳跟後,必然會帶著更大的能量殺回國內。這不是胡亂猜測,而是源自每個華夏人骨子裡都有的衣錦還鄉的情節。
所有人都知道,他一定會回來。
到了那個時候,那些照片上的一切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發生在美幸和女兒身上嗎?
他不敢想像,但這些想法就是會不時地鑽進他的大腦,讓他寢食難安。
熟悉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美幸也起來了,和他一樣,先去看了看女兒。
「又睡不著嗎?」她的手輕輕搭上他的肩頭。
「天太熱了,睡不著。」他吻了一下她的手背,輕聲說道。「反正天也快亮了,我就不睡了。你別管我,去睡吧。」
那些網頁早已經被他關掉,換上了一個討論專業技術的論壇。
美幸照例給他熱了一杯牛奶才又去睡下,他就像是毒癮發作,忍不住又打開了那些網頁。
早上開車把美幸和女兒分別送到地方,他才慢悠悠地去單位。自從美國發生了巨變後,整個國際市場都開始迅速萎縮,雖然他們廠主要面對的是東南亞市場,但同樣大受影響。幾乎沒有新的訂單不說,以前的訂單也被告知無限期後延,這讓整個廠子都變得無所事事起來。廠裡只發得出基本工資,於是對勞動紀律也就不再苛求了。
但大家沒有特別的事還是會都聚到廠裡,這早已經成為了習慣,而且,在這裡還能夠聽到更多最新的消息。
「日本人已經承認美帝國的合法地位了。」「那個怪物可能要打夏威夷。」「美國駐歐部隊的幾個司令準備聯合全部力量對華盛頓進行核攻擊。」「那個怪物已經偷偷潛入了歐洲,正在策劃建立另一個帝國。」「俄羅斯準備趁亂佔領阿拉斯加。」
車間裡、會議室裡煙霧繚繞,傳來傳去的都是昨晚他在網絡上早就看過的消息,卻沒有人知道華夏究竟會怎麼應對這個局面。有的人聊的唾沫橫飛,有的人悶頭抽煙,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憂心忡忡的表情。
「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廠保衛處的老姚愁眉苦臉的說道,他一輩子拚死拚活,去年終於把兒子送到美國留學,現在遇上了這種事情,成天長吁短歎的。
他拍了拍老姚的肩膀,沒有說話。
快到中午的時候,城西忽然傳來一陣巨響,每個人都被震得頭暈眼花,牆上的石灰粉嘩嘩地往下落,人們紛紛跑出去看是怎麼回事。
一道濃重的黑煙掛在遠處的天際線上,久久不散,讓每個人心裡都沉甸甸的。
「那個位置可能是松江煉油廠,就在江海碼頭附近。」有知情的人說道,但這只是讓大家更加擔心。
「不會是那個怪物來了吧?」不知是誰說道,於是人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從昨晚便一直縈繞著他的不安越來越強烈,他匆匆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跑向了車子。
「王直,你去哪兒?」有人問道。
「回家!」他頭也不回地答道。
幼兒園裡一片混亂,到處是哭聲,老師們忙得焦頭爛額。
王直很慶幸自己想到了這一點,他臨時請了個假,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拿著女兒的書包,慌慌張張地跑去開車。
「爸爸,我怕!」女兒的眼睛紅紅的。
「寶寶乖,有爸爸在,不怕!爸爸會保護你的!」他認真地對女兒說。
「爸爸,我們去哪兒?我要媽媽。」
「我們就是去接媽媽。」
但是美幸並不在醫院裡,據說爆炸造成的傷亡太大,搞得創傷中心人手不夠,連她們重症監護室的護士也被借去現場搶救了。他反覆地撥美幸的電話,但總是無人接聽,於是他找調度問明了具體位置,帶著女兒直接趕了過去。
女兒已經開始大哭起來,但他已經沒有耐心停下車哄她,只是盲目地往那個地方趕去。街上的車似乎都在往相反的方向走,對向車道堵得不行,從他眼裡看去,似乎每個人都在倉惶逃命。
「千萬不要出事,千萬不要出事!」他在心裡不停地念叨著,女兒的哭聲越來越大,這讓他的情緒越發焦慮起來。
「閉嘴!別哭了!」他終於大叫起來,女兒被嚇住了,但僅僅停下了幾秒鐘,便徹底嚎啕大哭起來。
「是爸爸不好,寶寶,別哭了,我們就快到了,這就去找媽媽。」他不得不一邊開車一邊哄著女兒,轉過一個街角,忽然有個人從旁邊飛跑過來,他來不及剎車,直接撞了上去。
車子失去控制,直接衝向右側,撞上護欄後停了下來,安全氣囊彈出來,幾乎把他打得暈過去。昏昏沉沉之中,他忽然發現自己聽不到女兒的哭叫,一股涼意從腳底一直衝到頭頂,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
「寶寶!」他大聲叫著,但只能聽到發動機水箱噴水的聲音。他慌亂地在身上摸索著,拿出瑞士軍刀捅破氣囊,終於爬了出來。
「寶寶!寶寶!」他驚慌地大叫著,雙手拉了幾次才把後門打開。
女兒頭上有一個明顯的擦痕,但她沒有哭叫,只是極力把自己縮在前後兩個座位之間的縫隙裡。
「沒事了,寶寶,沒事了,別害怕,爸爸抱你出來。」他盡力擠出一個微笑。
女兒卻沒有說話,只是拚命的搖著頭。
「沒事了,爸爸在這兒。」他伸手去抱女兒,等他非常靠近時,才聽到女兒一直在說:「怪物,怪物來了。」
他猛地回過頭,大約十幾米遠的地方,一個全身暗紅色的動物正低頭撕扯著剛才被他撞飛的男人,它用力扯下一條手臂,然後仰起頭咀嚼著,他甚至能夠清楚地聽到骨頭在它嘴裡咯吱咯吱地響聲。
他轉過頭,另一個方向,好幾個暗紅色的軀體正往這邊迅速移動。
他的血一瞬間徹底冷了。
「怪物,怪物來了。」女兒還在說著,剛才幾乎無法聽清的聲音此刻卻像是在曠野中大聲呼喊。他用最快的速度跨進車裡,用手摀住女兒的嘴,用身體遮住她的眼睛。
「別說話,寶寶,別害怕,它看不到我們。」他用最小的聲音說著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謊話,眼淚無法遏制地流了出來,但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點別的什麼。
女兒終於安靜了下來,但他能夠感覺到她渾身抖得厲害,他聽到上下牙齒碰撞的聲音,但卻無法確定是女兒還是自己發出來的。
咯吱咯吱的聲音還在繼續,間雜著古怪的咯咯聲,他回過頭,看到三個怪物正在爭搶著那具殘屍。
它們沒有看到我們。
他對自己說道。
不能讓它們看到我們!
他對自己說道。
他屏住呼吸,慢慢地伸出手,拉住了剛剛沒有關上的後車門,咬著下嘴皮,緩緩地把它拉回來。
它們看不到我們了!
他興奮地想著。
一個暗紅色的爪子忽然拉住了門邊,一股巨大的力量往相反的方向拉去,他的手一滑,後車門便徹底斷開飛到幾米遠的地方。
一個血淋淋的腦袋從車尾橫過來,慢慢探到了門邊,在如此近的距離下,王直才看清它的樣子。
就像是一個被剝了皮,然後隨手拉長揉扁的人。
不知為何,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腦子裡這樣想到。
「這邊!嘿!這邊!」他忽然聽到了美幸的聲音,那個腦袋迅速揚了起來,就連不遠處的那三個怪物都停住了動作。
「這邊,怪物,在這邊!」美幸的聲音繼續叫著,伴隨著用金屬敲打車身的聲響,那些怪物迅速行動起來,瞬間就消失在王直的視野裡。
「帶著寶寶快跑!我引開它們!」美幸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眼淚再次湧了出來,但這一次他堅定地把女兒從縫隙裡拉出來,緊緊抱在懷裡,拚命地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遙遠的地方有女人的慘叫聲傳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美幸,他也不敢去想,只是一個勁地往前面跑著。
一定要讓寶寶活下來!
他心裡這樣想著。
腳步漸漸變得沉重,喉嚨裡乾咳得像是在燒火,他的視線變得模糊,雙手間的重量越來越沉,沉得幾乎要讓他跌倒在地下,但他仍然一步步往前邁著,想要盡可能遠離剛才那個地方。
「王直。」忽然有個聲音在他耳邊說道,他被嚇了一跳,腳下不知踩到一個什麼東西,身子往前撲倒。在落地前,他用力往側面旋轉,肋骨重重地撞在地上,但女兒終於沒有摔到。
「你竟然能夠做到這個份上,真讓我感動呢。」先前那個聲音說道。
「你是誰!」王直掙扎著坐起來,把女兒緊緊擁在懷裡。
一個人從側面走了過來,那張臉,竟然是他自己!
「這不可能!」他忍不住大叫了起來。「不可能!」
「你還在執迷不悟嗎?」那個王直冷笑著說道。無數個怪物從各個角落裡彙集到這個街口,把他們死死地圍在了中間。
「求求你,放過我的女兒,讓我做什麼都可以!」他腦子裡一片混亂,似乎有什麼東西正要湧出來,但他只感到無法遏制的劇痛。
「女兒?」那個王直冷笑道。
他低下頭,他的雙手中什麼都沒有,雙臂上都是剛才在逃跑中的碰傷和擦傷。
「我的女兒呢?」他驚叫起來,腦海中的劇痛讓他無法思考。「美幸呢?」
「把女兒還給我!把美幸還給我!」他歇斯底里的大叫道。
「你從來沒擁有過她們。」那個王直答道。
一頭怪獸忽然撲了上來,尖銳的爪子在眨眼間穿透了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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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了什麼?」他發現自己半躺在沙發上。
陌生而又熟悉的房間,寬大、奢華而且舒適,卻冷冰冰地讓人感覺不到絲毫的熱度。
「他」回答道。
有人在敲門。
「什麼事?」王直問道。
「陛下,20分鐘前,日本大使高山健太帶來了日本天皇的親筆信,日本宣佈承認帝國的合法地位,承認帝國對前美國的所有資產擁有主權,但同時也繼承了前美國的所有債務,他同時代表日本政府表達了希望盡快與我們建立正式外交關係的願望。」羅賓遜在門外答道。
「讓他等著,我不想見他。」王直答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回憶夢裡的內容,卻發現自己什麼也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