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水微微一笑,說道:「梁思琪那小丫頭這幾年來把持朝政。想她區區女流,既無治國之才,也無安邦之策。對外窮兵黷武,對內苛斂暴政,將好好一個大夏國弄得烏煙瘴氣,國力衰馳,真是混賬之極!薛道衡,你既跟太后這小丫頭怨仇糾結,今後打算怎麼辦?有沒有想過報仇?又有沒有想過投靠明君,幹一番大事業,推翻梁氏一族。」
薛道衡心中一凜,裝作不知,問道:「不知師父口中明君又是指誰?」
李秋水笑道:「怎麼,反跟我裝起糊塗來了?你那麼聰明,又怎會不知我口中明君是誰?自然是當今天子惠宗李秉常了。」
薛道衡點點頭,反問道:「那我請問師父一句,小皇帝李秉常當真是一位明君麼?」
李秋水沉默不語,半晌道:「不錯,李秉常性格懦弱,又無才幹氣魄,算不上一位好皇帝。但他血統純正,身上流的是太祖太宗血液,這一點確鑿無疑。我大夏國花花江山是由李氏祖宗千辛萬苦打下,自然該由李氏子孫繼承統治。難道反交給梁思琪這個外人?何況她還是個女子,婦人亂政,可一直是我大夏國大忌。」
薛道衡點頭贊成:「不錯,師父說的都對。但我已經看破世情,不想再捲入朝廷紛爭。何況我已親口許諾,跟梁太后之間恩怨,一筆勾銷。今後不管她勤政也好,擾民也罷,都與我沒半點關係,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李秋水歎了口氣:「如此說來,你是不肯幫助我們了?」
薛道衡奇道:「我們?」
李秋水道:「不錯,我也是小皇帝這邊的。」
薛道衡道:「師父什麼時候跟小皇帝一夥了?更何況以您老身份、武學與胸襟氣度,應該早已看淡是非,又怎會關心小皇帝與梁太后之間爭鬥?朝廷間勾心鬥角,何必理會?」
李秋水歎了口氣:「我也是沒有辦法。想當年太宗對我恩重如山,在我人生最痛苦無助,傷心絕望之時,是德明他對我百般呵護,善言開導,才讓我打消了厭世念頭,活到今時今日。這份恩情,我永遠都記著。雖然我從始至終,都沒喜歡過德明,但他仍是我最最在乎的男子,這世上除了師哥與師父,我最在乎的人就是德明。如今德明子孫後輩有難,被一個刁鑽婦人肆意欺凌,我又怎能袖手旁觀?」
薛道衡點頭道:「師父您重情重義,弟子萬分敬仰。不過請恕弟子不肖,不能與您老並肩作戰。」
李秋水道:「人各有志,勉強不來。好了,不說這些喪氣話了。道衡,這麼多年不見,不知你功夫如何?這些年身居囚牢,我教給你的功夫又有沒有落下?」
薛道衡道:「八年以來,弟子日夜苦練,不敢有絲毫懶惰之心,所幸功夫都沒退步。」
李秋水笑道:「那就好,不過口說無憑,我可要親自稱量稱量,才知你有沒有撒謊。」
薛道衡聽李秋水話中意思,竟是要跟自己切磋武功,不由得又是興奮,又是激動。這八年來,他內功越練越純,武功也越練越高,放眼天下,已是罕逢對手。
但常言說得好,高處不勝寒,絕頂高手與之相伴的,往往是絕頂寂寞。那是一種孤芳自賞,對影自憐,找遍天下,卻找不到一個匹敵對手的無奈與感傷。
何況薛道衡武功雖高,終究不是天下第一。而且武功練到他這般水平,已是百尺竿頭,千仞高峰。要想只憑自身努力再有突破寸進,實屬千難萬難。要想提高武學修為,只有憑借外力,要麼是吞服靈丹妙藥,要麼是跟絕世高手對招拆招,激發自身潛力,才有希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躋身超級巨頭之列。
李秋水武學修為之高,當世無人可出其右,能夠與這樣的絕世大高手過招,對此時功力處於瓶頸期的薛道衡來說,絕對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一戰不但可以讓他見識到天下間最最絕頂的神奇功夫,也可以激發他全身潛力,讓他突破瓶頸,武學修為更上一層樓。
想到此處,薛道衡喜不自勝,說道:「師父您要考究弟子功夫,那是再好不過了。」
李秋水微微一笑:「好了,閒話少說,出招。」
薛道衡恭恭敬敬道:「是,那弟子得罪了。」
他知道李秋水武功奇高,已至化境,若讓她先行搶攻,自己必敗無疑。只有自己搶佔先機,一上來就竭盡全力,才有可能盡量支持,爭取三百招之內不露敗象。至於要勝過李秋水,憑他眼下修為,至少還需苦練三十年,方有可能。
不過三十年後,李秋水只怕已有一百歲,任憑她如何內力精深,又怎逃得過生死輪迴,活到一百歲?就算她活到一百歲,也早就年老氣衰,以她一百歲高齡,又怎是自己對手。
想到這裡,薛道衡信心大增,呼地一掌拍出,正是崑崙烈焰掌中的一招「烈火燎原」。這一掌之中,他運上了十成內力,心想「師父她老人家內功深厚無比,自己即便用上全力,也不用擔心傷到她。」
李秋水眼見薛道衡一掌拍到,又快又急,內力又是極為渾厚,點頭笑道:「不錯,這八年之中,你內力長進了許多。」
她右手成掌,也是一掌拍出,笑道:「道衡,這是我逍遙派天山六陽掌,你用心學著。」
天山六陽掌乃逍遙派絕頂武功,薛道衡一直以來都渴望修習,不過李秋水一直不肯教他。誰曾想八年之後,李秋水竟然破例,要親自指點自己這門當世絕學,一時之間,薛道衡當真是欣喜若狂,險些便要大喊大叫,手舞足蹈。
他眼見李秋水一掌輕飄飄拍到,掌法之妙,內力之純,變化之巧,無一不是窮極完美,無懈可擊。內心之中歡喜得無以復加,打點精神,小心對付。
薛道衡竭盡全力,接下李秋水一掌,胸口之中震得氣血翻湧,心中大是佩服,問道:「師父,剛才那一掌叫什麼名字?」
李秋水笑道:「陽歌鈞天,下一招是陽關三疊,你小心了。」右掌在胸前劃了一個半圓,呼地一掌擊出。
薛道衡剛才已經嘗過「陽歌鈞天」那一掌威力,心有餘悸。眼見這一招「陽關三疊」氣勢更盛,哪裡還敢硬接?當下足尖亂點,雙掌揮舞,將前胸各處要害護住,身子輕飄飄後退,速度之快,有如流星飛逝。
但他退得快,李秋水攻得更快,人到中途,李秋水雪白手掌已距離面門不過數寸。
薛道衡吃了一驚,此時若繼續後退,非受重傷不可,當下牙關緊咬,吸一口長氣,體內真氣洶洶鼓動,全彙集至雙掌之間,呼地一掌拍出,迎上了李秋水右掌。
他雙掌齊出,用上了十二分力道,但李秋水只是一隻右掌輕飄飄拍擊,對上了薛道衡雙掌之力。
砰地一聲雷鳴震響,薛道衡身子遠遠飛出,連退數十步,方才化解李秋水第一道掌勁。他剛舒了口長氣,李秋水第二道掌勁又已襲來,接著第三道掌勁同時生發,倆股掌勁歸一,齊齊朝薛道衡胸口撞到。
薛道衡遭遇如此奇險,身處逆境,激發了混元真氣運轉,體內元力瘋狂湧動,速度比之平時,快了不止三倍有餘。倆股力道狹路相接,纏在一起,薛道衡牙關緊咬,竟然硬生生扛住了李秋水一掌之威。
李秋水臉露笑意,讚道:「不錯,剛才那一掌我使了六分力道,不想你仍然能夠接下,倒有些讓我意外。」
薛道衡面色慘白,默然不語。他適才竭盡全力,渾身接近虛脫,竟然才不過擋住了天山六陽掌六成力道,若是李秋水再加半分力道,自己必敗無疑。若是加上倆分力道,自己肯定經脈俱廢,若李秋水竭盡全力,自己必然死無全屍。
李秋水見他面色不悅,笑道:「道衡,你用不著灰心,這天山六陽掌是我逍遙派絕世武功,威力可與降龍十八掌媲美。而陽關三疊更是六陽掌中最最厲害的一掌,雖然我只用了六成力道,但為師自從三歲就開始習武,今年我已經七十三歲,身上積聚了七十年精純內力,雖只六成力道,也有四十二年深厚內功。你才不過二十七歲,就能接住我苦練了四十二載的逍遙派內功,這份修為,足可睥睨當世。」
薛道衡經李秋水這麼一開導,頓時心氣平和,何況李秋水言語中自稱為師,那便是承認了自己這個弟子,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讓他高興?
當下薛道衡嘻嘻一笑,說道:「師父,天山六陽掌果然厲害,弟子貪心不足,斗膽請師父將剩下四掌一併傳給弟子。」
李秋水咯咯一笑:「道衡,我傳了你天山六陽掌麼?我怎麼不記得了。你記住,為師從來沒教過你什麼六陽掌,那全是你自學的,知道麼?而為師我不過是一時興起,在你面前將天山六陽掌從頭到尾使了一遍,碰巧讓你瞧見了,而碰巧你悟性又不錯,學了那麼一成倆成的四不像掌法,至於六陽掌心法與具體變化,我可一個字都沒跟你說。」
薛道衡點頭微笑:「是,弟子明白。」
當下李秋水又將天山六陽掌剩下四招一一使了一遍,一招是陽春白雪,一招是丹鳳朝陽,一招是三陽開泰,最後一招是夕陽西下。
天山六陽掌一共六掌,每一掌又是六個變化,六掌使完,剛好三十六個變化。與天下掌法動輒數百種變化,多則一千餘種變化相比,可說至簡至精。但天下武功,練到最高境界,都是殊途同歸,返璞歸真,愈是最簡單變化,愈是威力無窮。
譬如當年楊過,既學了全真劍法,又學了玉女劍法,後來又是玉簫劍法,這三樣劍法,每一樣都是變化頗多,使來炫人耳目。可一旦楊過領悟了重劍無鋒,無招勝有招道理之後,劍術大增,頓時覺得,以前所學劍法花樣繁多,碰上真正高手,不堪一擊。反而是普普通通一記平刺,一招豎砍,只要附上雄渾內力,卻是無堅不摧,無堅不破。
李秋水將天山六陽掌三十六般變化一一使過,薛道衡用天下各種掌法與之拆解,一會是少林派般若掌,一會又是峨眉派飄雲穿雪掌,一會則是崑崙派崑崙烈焰掌,到後來他諸般掌法用盡,還是敵不過天山六陽掌。
薛道衡鬥到此處,心悅臣服,但他心知天山六陽掌威力遠沒有全部發揮,一心要瞧瞧六陽掌真正實力。心念一動,手中所使武功不再局限於掌法,只要他會使的,不管是掌法拳法、指法腿法、劍法刀法、棍法鞭法、點穴輕功,全都用上了,務求竭盡全力,激發天山六陽掌諸般神通變化。
倆人翻翻滾滾,瞬息拆了五百多招,李秋水從始至終,都只使用天山六陽掌一門武功。薛道衡則花樣變盡,一會是達摩劍法,一會是五虎斷門刀法,一會又是五郎棍法,過一會又變成了金龍鞭法、無影腿法、補天劫手,諸般招數交替,全是普天下千錘百煉的名門正宗功夫,由他手中使來,招數既精準,內勁亦強橫,沒有一招是重複的。
但饒是如此,任憑薛道衡如何變招,仍然是遮攔多,進攻少。倆人再拆了三百招,李秋水天山六陽掌三十六般變化堪堪使完,忽地身形一頓,手掌收回,笑道:「道衡,夠了,到此為止。」
薛道衡呼呼喘氣,汗水濕透全身,額頭上掛滿汗珠,點頭道:「是,弟子遵命。」他到了此時,已是累得筋疲力盡,縱然有心再鬥,也是無勇可賈。
李秋水伸手一拂秀髮,笑道:「道衡,你果然沒讓我失望。能夠跟我李秋水拆上八百多招,你是年輕一輩之中第一人!以你如此身手,再過二十年,便可與天下英雄一較長短。好了,天山六陽掌我已從頭到尾使了一遍,三十六種變化,你能學會幾種,全看你個人悟性。」
她說了這句話,抬頭望天,其時朗月高照,一輪圓月掛空,夜景正美。李秋水瞧著一輪明月,若有所思,默默朗誦蘇軾那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首水調歌頭是蘇軾懷念弟弟蘇轍的名篇,此時被李秋水引用,同樣是寄托哀思,不同的是蘇軾詞中是對弟弟蘇轍懷念,李秋水則是對師哥無崖子一往情深,深深眷戀。
李秋水默默誦完這首水調歌頭,悲愴傷感,一行清淚自雙頰流出,打濕了面紗。她怔怔出神,默然半晌,忽然足尖輕點地面,猶如鴻飛冥冥,身子一縱,已躍進皇城紅牆綠瓦之中,只聽得回聲隱隱,透過風聲傳遞「道衡,為師走了,你善自珍重。」
薛道衡剛和李秋水相見,又蒙她傳授天山六陽掌,滿心歡喜感激。忽然之間李秋水說走就走,片刻便即蹤影不見,真是讓他傷感失落,措手不及。他怔怔出了一會神,長歎一口氣,發足狂奔,消失在月色之中。
註:按照金庸先生倚天屠龍記描述,峨眉派是郭襄於南宋年間創立,此時還是北宋,按理不應該有峨眉派,也就不該有飄雲穿雪掌。但是據《峨眉山志》記載,早在戰國時期便有司徒玄空祖師自創峨眉通臂拳,並自創「猿公」劍法,傳之越女,世人稱為越女劍法。金庸小說《越女劍》中阿青所使劍術,應該就是司徒祖師傳授。那麼照此推測,峨眉武術早在戰國之時,便已民揚四海。
注2:水調歌頭是蘇軾三十九歲那年在密州所寫,此時是康靖八年,既75年,這時蘇軾才三十八歲,按理沒有寫這首佳詞。這裡借來用用,不必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