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曲《流水》,是一首極具表現力的樂曲,充分運「滾、拂、打、進、退」等指法及上下滑音,生動地描繪了流水的各種情態。
旋律起首之音,時隱時現,猶如置身高山之巔,雲霧繚繞,飄忽無定。
繼而轉為清澈的泛音,節奏逐漸明快,「淙淙錚錚,幽間之寒流;清清冷冷,松根之細流。」凝神靜聽行雲流水般的旋律,好似歡泉於山澗鳴響,令人愉悅之情油然而生。
隨之旋律開始跌宕起伏、風急浪湧。正如清刊本《琴學叢書·流水》所云:「極騰沸澎湃之觀,具蛟龍怒吼之象。息心靜聽,宛然坐危舟過巫峽,目眩神移,驚心動魄,幾疑此身已在群山奔赴,萬壑爭流之際矣。」
而後,音勢大減,恰如「輕舟已過,勢就倘佯,時而餘波激石,時而旋洑微漚。」
曲末流水之聲復起,緩緩收勢,整首樂曲一氣呵成,聽之如同得到了流水的洗滌一般,不禁令人久久沉浸於「洋洋乎,誠古調之希聲者乎」的思緒中。
隨著齊天籟的琴聲緩緩奏響,趙雪恆彷彿將視線投向久遠的春秋時期。
精通音律的琴師俞伯牙,在一個和風舒暢,薄霧輕揚的早晨,端坐山林,手撫伏羲琴,彈奏他新作的琴曲。琴聲穿越寂靜的山林,時而淺如墜玉,時而亢似龍吟,時而清冷**,時而澎湃浩蕩,隨著陣陣松風,匯入山泉,漫入嵐岫,潺潺切切。
此時路過的樵夫鍾子期,安靜地站在琴聲裡,垂目凝神,直聽得物我兩忘,脫口贊曰:「洋洋乎志在流水。」一語深刻地道出了伯牙所彈奏琴曲的內涵,從此伯牙視子期為「知音」,彼此間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後來子期不幸早亡,伯牙斷弦摔琴,「一曲情思隨風去,歸來化做斷絃琴」,終身不再鼓琴。二人默契篤深的友情被傳為千古佳話,世間也多了「知音」這麼一個意味深長的詞語。
此刻,尋覓知音的期望,帶著所覓非人的一絲懼怕,在那流水之樂的環繞下,深深的印入趙雪恆心中。古韻裊裊,琴音裊裊,琴弦與心弦的共同震盪,帶來這一曲動人的《流水》。
但是,聽著聽著,趙雪恆卻微微皺起了眉頭。
美好的藝術是有靈魂的,即使是同樣的作品,每一位藝術家在表演時,也會因為自己傾注其中的感情不同,而造成作品的表演效果初顯細微的差別。
剛剛這一曲《流水》的旋律無疑動人,齊天籟的琴藝也堪稱登峰造極,兩兩相合形成極強的藝術感染力,近乎完美地在趙雪恆的精神世界裡重現了當初「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瞬間,相信即使俞伯牙再世重生,也不過如此了,但她自己的感情和心緒,竟然半分也不曾透露。
「切……」趙雪恆暗自輕哼,背後的七星龍淵忽然發出「嗡」的一聲劍吟,楔入琴聲之中,卻並非趙雪恆辨音審律,按宮引商地跟著打拍子助興,反而剛巧打在兩拍之間,讓優美的琴音霎時間變得古怪滑稽,極不協調。
只聽得趙雪恆又是劍吟數下,琴聲忽地微有窒滯,齊天籟面色微變,手勢一動,立即調整琴音,很快令聲樂重回之前的優美動人,但趙雪恆卻不依不饒,寶劍連吟,記記都打在節拍前後,時而快時而慢,或搶先或墮後,琴聲數次幾乎被她打得走腔亂板,饒是齊天籟的定力和琴藝已然爐火純青,竟也有數次險些兒把琴聲反跑,去跟隨這陣極為難聽,甚是嘈雜的節拍。
劍吟之下,造成的可不只是音律上的干擾。每一次七星龍淵劍發出鏗鏘激越的鳴響,就有一道道劍氣破空而出,披靡,令人生出有一柄柄絕世寶劍斷開流水地錯覺。
「鏘鏘——光光——叮叮」,劍吟聲愈來愈響亮,耳畔猶如炸開接連不斷的驚雷,重重轟擊心神,周圍的桌椅器物甚至會被劍氣的轟鳴直接劈倒,首當其衝的齊天籟受到的壓力可想而知。
齊天籟抱元守一,靜心凝志,不斷調節音律,保持琴曲意境,但守不攻,只是一味防護周密,雖無反擊之能,但趙雪恆連變數調,卻也不能使得琴曲走調。
又過得半晌,劍吟之聲愈來愈細,幾乎難以聽聞,齊天籟防範之下,不得不分心凝聽。哪知這正是趙雪恆的厲害之處,劍吟之聲愈輕,誘力反而愈大,齊天籟凝神傾聽,心中的韻律節拍漸漸與劍吟之聲相合。
很快,隨著劍吟響聲再次由輕而重,雖然劍吟之聲從來沒有出現過絲毫停滯,此刻卻奇異地與琴聲完美融合,帶動奇異的韻律,層層疊疊,無窮無盡。無論齊天籟如何調整,都會陷入劍吟之聲的節奏中,被拖動挨打。
最終,齊天籟的琴聲不得不跟著水漲船高,霎時間琴音大變,原本的潺潺流水彷彿被萬道劍芒切成萬千支流,又被劍勢帶動引得萬川集海。
頓時,原本好似歡泉於山澗鳴響的琴聲,突然變得宛如大海浩淼,萬里無波。
細聽之下,隨著琴曲的演奏,似乎可見遠處潮水緩緩推近,漸近漸快,其後洪濤洶湧,白浪連山,而潮水中魚躍鯨浮,海面上風嘯鷗飛,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飄至,忽而熱海如沸,極盡變幻之能事,而潮退後水平如鏡,海底卻又是暗流湍急,於無聲處隱伏凶險,流水之樂,到此徹底走調,變為了海潮濤曲。
琴音徹底被破,齊天籟香唇輕啟,歎息一聲,手勢再次變化,海凝天光琴頓時響起連串暗啞低沉的音符,音氣故意的滿洩,發出磨損顫慄的音色,內中積蓄著某種奇詭的異力,令人感受到她芳心內抑壓的沉重傷痛,不禁想到她可能正在心靈內無人能窺探到的秘密之處默消著滴滴情淚!
琴音回轉,不住往下消沉,帶出一個像噩夢般無法醒轉過來**黑暗的天地,領人進入淚盡神傷的失落深淵。
琴音忽又若斷若續,地似是用盡全身力氣,再無法控制琴音,海凝天光琴仿似只能依靠自已的力量,把僅餘的生命化作垂死前掙扎的悲歌。
海潮濤曲再化流水之樂,卻是有風雨同行,令舞榭歌台,**總被雨打風吹去!
此等琴音一出,劍吟登時消失地無影無蹤,一瞬間趙雪恆忘記了自己,感到整個靈魂隨琴音顫慄。
「犯羽含商移調態,留情度意拋琴弦。」趙雪恆終於惹得她真情流露,借琴音盡訴芳心內的委曲和悲傷。
雖然她神色仍保持平靜,但是一對秀目卻正射出「愁腸百結寸寸斷,問君能有幾多腸」的悲哀!那種冷漠與悲情的強烈對比,份外使人震撼。
趙雪恆沉浸在齊天籟動人心弦的音律之中,同時齊天籟也敞開令人腸斷的內心思緒,於琴音欲絕處,忽然掌拍椅子扶手和唱出醉人的福音:「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琴音一轉,似從無法解脫的沉溺解放出來,變得**緋側,聞音斷腸。又仿如陰山雁鳴,巫峽猿啼,再配合齊天籟**悵然的歌聲餘韻衝霄而起,填滿屋內外的空間。
齊天籟歌聲一轉,從**低沉,變得溫柔情深,續唱道:「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趙雪恆給齊天籟**優美歌聲把她對自身的控制完全沖潰,際此月夜清幽的時刻,以天劍之能,竟然也無法阻止潛藏的哀思愁緒像山洪般被引發,千萬種既無奈又不可逆轉的悲傷狂湧心頭,情淚奪眶而出。
琴音再轉,透出飄逸自在的韻味彷彿風雨洗塵開路,引來源頭活水,比對剛才,就像浸溺終生者忽然大徹大悟,看破世情,晉入寧柔純淨的境界。
齊天籟絕美的玉容輝映著神聖彩澤,雙眸深沉平靜,本來籠罩不去的愁雲慘霧雲散煙消,不餘半點痕,美麗的音符像一抹抹不刺眼的陽光,無限溫柔地輕撫平定人心靈的摺皺。
嗡——,最後一聲顫音遠遠而去,齊天籟雙手柔和的抬起,再徐徐放下,落在琴弦之上,令一切歸於平靜,眼中神光湛然。
寂靜,整個小石屋內,此時此刻剩餘的只有屋外傳來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此刻,趙雪恆的目光落在齊天籟的身上,也流露出癡癡之色,福音天使放開心緒的歌唱,即使沒有刻意運用精神力融入琴音之中,這一曲《流水》的感染力也令人完全沉入其中,遠超之前那純粹以記憶造就的隔岸觀火。
「七弦為益友,兩耳是知音,心誠即聲妙,其聞無古今。好琴,好曲,好歌,好人。如此感染力的琴曲,我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聽過了。」趙雪恆由衷讚歎道。
「姐姐太壞了,哪有這樣逼人的吐露心聲的。」齊天籟小嘴撅起,臉頰也鼓了起來。
「不挑開青苔浮萍,怎見得源頭活水。」趙雪恆狡黠一笑,說道:「這下我們也算是敞開心扉了,接下來,就讓我們好好交交心吧……」
夜裡,兩人拋開顧忌,相對而談,暢所欲言,均未入眠。
清晨的陽光灑遍小谷每一個角落,齊天籟坐在溪旁一方石上,雙足浸在水裡,仰起俏臉凝望著蔚藍的天空。
趙雪恆悄悄來到她旁,在另一方石頭坐下,柔聲問道:「天籟為何要哭呢?」
齊天籟仍保持仰觀天空的姿勢,看得專注深情,只是一滴滴晶瑩的眼淚從眼角流出,彷彿帶著無盡的哀傷,讓人恨不得攬她入懷裡,摟著她纖腰,愛憐地撫慰他,讓她把心中的委曲和怨屈盡情傾吐。
齊天籟對趙雪恆的一問毫不介意,柔聲道:「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你說嫦娥偷了靈藥之後,是否會真的後悔呢?」
趙雪恆把目光從她秀美的輪廓投往天空,如洗的碧空之上飄著朵朵白雲,白雲聚散無常,讓人心中湧起微妙複雜的情緒。
齊天籟問的當然不是嫦娥後不後悔,她想問的其實是眼前這位強行挑開她心弦,硬要鳴和她的流水之樂,探聽活水源頭的秘密,與她結為知己的天劍後不後悔。
趙雪恆默然無語,她已經瞭解齊天籟此時的避世雖然是大部分原因是外在因素的推動,但她內心深處未嘗沒有逃避的念頭,究其原因或許是身世的特殊,讓她本能有種自卑,同時對人世的種種情感糾葛有著本能的害怕,所以她選擇了遠離人世,獨居空谷。
當然完全以逃避來形容齊天籟的出世或許不太恰當,但她的避世總帶點這種意味!
不過她出世後,以她的方式去感受生命的真諦,雖然逃避了是人世間的萬家燈火,卻與大自然作最親密的接觸,體會到別人無暇體會的美好事物,由此觀之,是否失大於得,還很難說。
所以,此時齊天籟需要的不是她趙雪恆的回答,而是她自己心靈的答案。
她是否願意不再逃避,接受自己的特殊,讓自己成為天劍的知交?
果然,齊天籟對趙雪恆沒有答她毫不介意,而是低聲自問自答道:「後悔嗎?是後悔了!可惜……」
聲音越來越低,語到低處,兩行清淚從齊天籟美目中奪眶而出,無語凝噎。
趙雪恆在她身邊坐下,輕輕的攔過她的香肩。齊天籟沒有拒絕,而是閉目伏在趙雪恆的肩上,無聲的痛哭。
趙雪恆深切的感受著她的心緒。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聽聞她的母親過世的消息時,她未必沒有後悔過自己的逃避。但是她的母親如果在天有靈,必然會對自己的選擇後悔吧,她的死對自己來說是一種解脫,但是對其他一些留在世上的人來說卻是一種致命的傷害,這樣的結果,難道是她心真的想要的嗎?
可惜的是,世上從來沒有後悔藥,當人們真的後悔的時候,一切已經太遲了。
齊天籟伏在趙雪恆肩上,盡情的抽噎,也許是自從孤身一人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過可以依靠的肩膀,這次的情緒是格外的強烈,雖然她的抽噎很輕很輕,但是卻帶著無盡的哀傷和自憐,讓人心疼不已。
淡淡的清香從齊天籟的嬌軀傳來,是那麼實在,又是那麼虛無標紗。
趙雪恆輕輕的撫著齊天籟的香肩,無聲的安慰著這位身世特殊的可憐女孩。
這一刻她不是散佈福音的天使,而只是一個沒爹沒娘的可憐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