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府相隔不遠,出了沈家所處的明尚大街,只需南穿過通向皇城的正西大道,便能抵至福大街,然因安襄侯府臨近皇城的永和門,位居街尾,馬車陸續行了個把時辰才停下。
安沈氏聽得門房通傳稱六表姑娘過府的消息時顯得分外激動,使了親信沈媽媽去外院迎接不說,自個更是侯在院門外,翹首以待。待見到那抹熟悉的纖影出現在徑口時,忙歡喜地匆匆上前,「芫兒,怎的突然就過來了?事先也沒差人通知,讓姑姑好不驚訝。」
沈嘉芫的雙手被對方握住,凝視著眼前這位衣光鮮亮的貴婦,福身行了禮才緩緩作答:「侄女冒昧前來,沒有打攪姑姑吧?」
「怎說那些客套話?姑姑這裡,芫兒何時過來都不打攪。」許久未見侄女,安沈氏神色異常歡快,領著她進了屋即喚來侍婢,「如鳶,你去廚房看看表姑娘素愛的吃食做好了沒?桃酥層糕和飄香梅酥可斷不能少,對了,芫兒喜甜食,將前幾日娘娘賞下來的蜜餞取來。」
「是,奴婢這就過去。」清秀的婢女領命退下。
如此吩咐盛待,沈嘉芫顯然有些尷尬,不自在地推辭道:「姑姑不必麻煩,侄女是用過膳才過來的。」
「不麻煩,芫兒你難得過來,姑姑心裡歡喜。」安沈氏瞇笑地望著眼前少女,伸手撩起對方額上的碎發觀察,很是欣慰地言道:「好在沒留下印子。」滿目慈愛,近乎審視了復評道:「芫姐兒好像長高了些。」
沈嘉芫只能順其力道起身,對方專注打量的目光落在週身,心底有些複雜的情緒湧現,聽得那溫和的喃喃聲在屋裡響起,「氣色也比從前好了許多,你過來瞧瞧?」
喚的是親信沈媽媽,後者上前亦附和著道:「回夫人,奴婢瞧著表姑娘確實是和從前有些不同。」在主子的注目下,笑語續道:「出落地更加標緻,更加討人喜歡了。」
屋內隨之響起笑聲,「誰說不是?都說女大十八變,芫兒現是越發得體端莊。」
安沈氏越瞧越歡喜,令她伴坐在自己身旁,關切問語不斷,「前陣子連綿雨日,身子沒有不舒服吧?哦,對了,你清涵院內換了新人,用著習慣嗎,她們伺候得可還周到?」
「都好,勞姑姑掛心。」
聞者則故作嚴肅,繃緊了臉語氣淡道:「不過才陣子時日沒見,居然和姑姑論起那些規矩禮數來了?芫兒,咱們不是外人,可不帶這樣的。」
「姑姑說的是,侄女記著了。」
沈嘉芫盡量表現自然,然到底因前世對這位安襄侯夫人的印象作祟,總是難以做到真正的親近。曾經,她時常聽他說在侯府內的生活,為人繼子的辛酸……那個時候,她天真的以為,對方將自己當做了無話不言的知己。
熟知,到頭來,皆是他攻陷自己心房戒備的表象。
「這些日子啊,姑姑總惦記著你,想著回去瞧瞧你,又抽不得空。正打算過些時日接你過來小住,可巧你就來了。」安沈氏完全是副敘舊的神色,「上回在頤壽堂聽說你近來喜歡上了瓔珞首飾,姑姑特地讓人從外地運來了批,已經請了宮裡的劉師傅雕琢,清早她方命人送來了樣式,正巧你親自選些中意的。」
得主子示意,沈媽媽轉進內室取了樣冊,金邊描雲紋的厚皮帛冊攤在紫檀矮腳炕几上。安沈氏邊指著精緻複雜的珠釵環珮輪廓,邊說道:「劉師傅是鑲嵌瓔珞的能者,她的手藝連皇后娘娘都稱讚,芫兒你定會喜歡的。」
沈嘉芫已經再難掩內心的震驚,瞠目地望著眼前正熱情分析朱釵構造的安沈氏,竟覺得有些語塞。都說安襄侯夫人寵愛娘家侄女,然親自感受和聽聞的總是不同,前世自慕府潦倒後,除了將軍,還有誰會將她的細微喜好記在心上?
尤其,眼前人表現地如此理所當然,而這屋內的婢僕亦面無訝色,顯然這是慣有的場景。
「芫兒,你覺得怎樣?」
將自己早前研究的意見說完,安沈氏抬眸,湊撞上目光怔然的侄女,先是緊張地詢問:「怎麼,可是路上顛簸了不舒服?」轉而又連著自責,「唉,我怎麼給忘了?芫兒你舟車勞頓,該先讓你休息會的。」
見她側首似欲要同人吩咐什麼,沈嘉芫忙握住對方胳膊,啟唇道:「姑姑,我沒事。」為解安沈氏疑惑,復又添道:「只是覺得姑姑待我真好。」
「傻孩子,還有誰能比得上芫姐兒?姑姑自然是要待你好的。」
沈嘉芫則越發想不通,安沈氏到底知不知曉老夫人的想法?
且不管世子夫人是何態度,老夫人代表伯爺表明,沈家是不會將自己嫁進安襄侯府,那便不會成為她的兒媳婦,何故還要如此關切?再者,眾多侄女裡,原主是最驕縱、最任性妄為的,本不該得長者歡心,現眾人如此疼寵,難道真的只是因為三房長女的身份?
安沈氏作為出嫁女,和沈家的未來主母蔡氏交好無可厚非,疼愛自己亦在情理,只是這個程度……
「芫兒中意哪個?」
安沈氏催促,沈嘉芫不好再出神,瞥了眼樣冊即回道:「侄女覺得,姑姑您說的那幾種極好。」
聞者笑容滿面,旁邊隨侍的沈媽媽插話道:「夫人和表姑娘姑侄情深,連想法都不謀而合。」
「那可不是,芫兒可是我疼著長大的。」
攬住沈嘉芫,安沈氏笑容漸深,滿屋的婢僕亦不由鬆緩了許多。這幾日侯爺同夫人關係不善,她們當差時都小心翼翼,平素連大氣都不敢出,以往但凡表姑娘過府,夫人心情必然大好,瞧著此刻情境,果然無一例外。
「夫人。」
正說笑著,去廚房的如鳶回了屋,她身後跟了個婢子,手裡端著擺滿點心碟盤的紅木托盤,近前行禮後稟道:「廚娘說有幾道點心得費些時候,夫人要的急,奴婢便先取了表姑娘愛的兩道點心過來。」
沈媽媽上前將樣冊收起,指揮著她們將點心擺上。
沈嘉芫不愛甜膩吃食,出於禮貌和七姑姑殷切,便吃了幾塊。安沈氏見她放下筷子,蹙眉不解道:「怎麼不吃了?你從前可是最愛這桃酥糕。」
「姑姑,我出府前才在祖母處用了點心。」面色訕訕。
安沈氏聞言才作罷,卻將裝了蜜餞的碟子移前,「那芫兒吃這個。」
沈嘉芫哭笑不得,只好遂了她的意用了幾顆,心裡惦記著老夫人的交代,但瞧這滿屋的侍女,面色就有些為難。她本以為,姑娘家獨身過府尋她,對方必然會明曉是有要事,怎料安沈氏卻似只想談這些吃食朱釵的瑣事?
雖是濃濃關心,可對自己的特地前來,難道就沒有好奇?
於是,沈嘉芫只好沒話找話,「姑姑,前陣子三姐姐的親事定了,您知道嗎?」
「姑姑知道,說是衛大將軍的長子,倒是沒虧了芊姐兒。」
「是啊,祖母也說這是樁極好的親。」
安沈氏的目光始終留在眼前少女身上,對旁的事似乎都提不起興趣,態度有些微淡,「你三姐原早到了該說親的年紀,耽誤得晚了些,雖說倉促,不過如今倒也如意。」
耽誤?
沈嘉芫先是愣住,緊跟著才反應過來,沈嘉芊是府內長房嫡女,貴妃胞妹,親事自不該草率。大伯母定然是曾動過念想,欲要沈貴妃出面替她做主許門皇戚。
只是,現下卻沒聽說宮裡有何動靜,貴妃娘娘竟不過問。
「府裡這幾日事多,都要祖母操心。」沈嘉芫遲緩著面色,將話說得極慢,「昨夜裡她身子不好,還請了太醫,今早我在頤壽堂時,她還惦記著姑姑您呢。」
安沈氏面無驚訝,不過那合眼間不經意露出的愧色被沈嘉芫盡收眼底。
她知情!
沈老夫人有三子兩女,大女兒即是當今德隆帝的生母沈淑妃,當初進宮沒幾年便去世,對這唯一的愛女安沈氏則萬分疼愛。沈嘉芫在沈家生活的這段日子,亦明曉她們母女感情親厚,且眼前人亦素來孝順,怎麼這回表現得如此冷淡?
「姑姑,您可否跟侄女回家看看祖母?」
沈嘉芫挪近了幾分,依偎著對方倒似有些撒嬌,「她想您想得緊。」
都搬出了是老夫人的意思,安沈氏哪還能回絕?其實為人子女,早在聽到老夫人不好時便是想回沈延伯府,只是苦於侯爺……他是不會允許的。
丈夫強硬不容反駁的話語似乎還響徹在耳旁,安沈氏內心掙扎,她非常清楚回娘家後所要面臨的場景,那是從嫁進安家第一日起就害怕面對的情況。
這十幾年來,她總擔心著夫家和娘家關係惡化,屆時她處在中間,將是最無奈、最為難。
「姑姑?」
然有些事不想面對,卻不得不面對。
對上少女親切的眸光,安沈氏不忍拒絕,只好勉強露出笑意,頷首道:「好,就聽芫兒的。祖母身體不好,姑姑心裡也擔心,自然會去瞧她老人家。」語氣竟有些哄她的意味。
沈嘉芫便笑,勾著對方應道:「姑姑這般擔憂祖母,她知曉了定然歡喜。」
回想安沈氏猶豫遲疑的面容,她似乎有些明白,為何沈老夫人要讓自己來侯府傳這個話了。
沈家和安家之間,必然是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
前世自己作為安襄侯府置在將軍府裡的有利棋子,眼看著就能得到扳倒德隆帝的少年寵將的「證據」,削減新貴權勢,卻因原主突來的搗亂而致使計劃落空。這事雖沒有掀起軒然大波,不過作為權傾朝野的安家家主,安襄侯必然會有所怪罪吧?
思及此,沈嘉芫望向安沈氏的目中便露出不忍,她定然是受著極大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