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芫覺得,似乎又恢復到了在沈延伯府初醒的那幾日,九妹妹時常來清涵院,言辭間親密撒嬌,好像之前的隔閡與疏遠都是她的假象。這等姊妹親情,雖說樂見,卻總覺得怪異,面對沈嘉蔓時常有探究和深思,對方年不過金釵,心性修養卻遠勝常人,懂得掩藏真實情緒。同她相較,這具身軀的原主稚嫩天真、思維簡單,生存在這等宅院內著實遜她許多。
而在同世子夫人相處的過程中,越發覺得這位慈母太過好言說話,然這種寬縱卻僅對於自己。在廣盛樓裡見過幾次三爺沈令鴻,蔡氏均嚴格相待,無論是平日生活習性還是學堂內同窗好友的關係,事無鉅細都細細盤問照料,對跟在他身邊的小廝隨從和安排在屋內的婢女都分外嚴肅。
母親這等望子成龍的心境,沈嘉蔓瞭解。然蔡氏總喜歡將如此嚴格對待親子的事牽扯到自個身上,說是要三爺腹有真才實學才能立足在爭鬥激烈的朝堂上,而只有他得了功名且受到重用,今後才能成為自己的依靠。
雖說她的話在理,但便是這等刻意的強調,令沈嘉芫覺得渾身不自在。好似世子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將來打算,可換個角度想這問題,精明遠見如蔡氏這樣的深宅婦人,難道不知曉再多的依靠不如女子本身修養才識來得實際嗎?
這份母愛,總給人種言不由衷的感覺。
沈嘉芫說不准這是因非真正母女才有的錯覺,還是果真如此。然隨著時日漸增,世子夫人的「關懷備至」,令她覺得不舒服,甚至隱隱產生了牴觸。比如新進清涵院當差的許媽媽,蔡氏過來時總會含沙射影地指責或為難,明是說她對自己不敬,卻扭曲了許媽媽真正為自個著想的好心。
姑娘的院子裡總是要有個穩重能主事的媽媽幫襯,尤其自己這等關鍵年齡,正是處在閨中待議親的時刻。雖說眾人都默認六姑娘的未來夫家是安襄侯府,可那個為求自家富貴便利用了自己前世的家族,撇去濃濃恨意不說,難道下半輩子當真要和安沐陽生活在同個屋簷下?
絕對不可能!
沈嘉芫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故而當務之急,不是延續前世慕府的冤屈將它當做畢生的使命,亦非急著去尋安沐陽報仇雪恨,追究他為了那般利用自己感情毀她終身。
死過一次,知曉了生命的可貴,沈嘉芫不願再次錯付韶華,過那種累心累身的生活。上天賜予她這份福利,定不是要她重蹈覆轍,洗冤報仇不該成為她人生的全部,改頭換面再次存活,她要為自己而活。
追尋前世她所想要的美好,同普通人般立足天地,不再是那個為報家仇自以聰穎,致死才知為人棋子的慕婉。
從再次睜眼看到這個世界的那刻起,無論是前太傅府的嫡長姑娘慕婉還是將軍府裡莫名神秘的婉姨娘,都已經不復存在。她是沈嘉芫,沈延伯府裡的六姑娘,有著眾女羨慕的身份同榮寵。
春雨纏綿,觸面沁涼,昂起腦袋望著烏雲陰沉的天空,沈嘉芫伸手將窗欄推得更開。綠葉碧水出,雨潤紅花艷,周邊的景像這般美好,那落在地面激起漣漪的水珠,似有生命般跳躍不止,纏綿柔和。
「姑娘,怎的又開窗了?您身子弱,著了涼老夫人又該緊張,快些到屋裡來。」
許媽媽生得款寬額尖顎,雖說面色略顯嚴肅,為人卻很親和,並非那些仗著權勢的年邁婆子,上前和煦著將話說念叨完合上窗子便扶著六姑娘至炕前坐下,遞過溫茶輕道:「近來天氣陰霾,時常有雨,教姑娘悶在屋裡定是覺得無趣了。」
沈嘉芫望著對方,莞爾乖巧地說道:「沒有,媽媽昨個兒教的繡樣我還沒學會呢。」
「姑娘儘是謙虛,您聰明又肯下耐心學,老夫人聽著了不知多高興呢。」許媽媽明顯很滿意主子這段時間的表現,原都說六姑娘不務正業性子刁鑽,連自己小姑葛媽媽都說這差事難當要多費些耐心,現在覺得儼然是極輕鬆的好差。
便是有時候世子夫人過來,六姑娘待自己都處處維護,如己看來,比府裡其他姑娘溫和了百倍。許媽媽覺得從前說自家姑娘恃寵而驕傳言的人都是出於嫉妒或是故意浮誇抹黑,為主聲明打算,每每在老夫人跟前回話時,她在如實回稟後總忍不住多美言上幾句。
「媽媽疼我才這般誇的。」沈嘉芫容顏俏皮,低嗔了聽到雨滴拍打窗欄的聲音,似有感慨道:「昨兒就下了一夜,早晨方歇了會,現在又下了,也不知要落到什麼時候。」
許媽媽聞言似想到了事,上前便言道:「姑娘,方才頤壽堂使人傳話,說今兒雨水若是不停,傍晚的定省就且免了。」
才拿起繡架端看的沈嘉芫動作微滯,蹙眉不解道:「媽媽,這是為何?」
「雨天路滑,方才瓊琪院那傳出消息,五姑娘在回去的路上摔傷了腳,現兒還在榻上躺著,大夫說沒個十天半月不能走動。」
沈嘉芫就倏然起身,「呀,我怎麼絲毫風聲都沒聽到?五姐姐傷勢嚴重不?我去瓊琪院瞧瞧她。」
「姑娘,下著雨您可不能過去,如若將自個摔著,老夫人可不得怪罪老奴伺候不周?」許媽媽忙上前阻止,喚對方坐下勸道:「五姑娘傷勢不重,大夫已經寫了單子正吃著藥,就是老夫人疼姑娘們,不願再看到這種情況發生,故而才免了大家今晚的請安。現兒天氣正不好,您若是跑出去回頭磕著碰著,豈非辜負了老夫人的一番關切?」
來清涵院伺候六姑娘有些日子,許媽媽對主子的性情亦有些瞭解,她非但不是那等侍寵驕縱的女兒家,且還時常因老夫人的寵溺而感到不安,擔心讓旁的姑娘生了誤會影響姐妹感情。
許媽媽不明白,這般識體懂事的姑娘,怎麼會被外人傳揚地那般不堪?
忠於本分是她的職責,而不經意生出的心疼與關懷卻是由衷的,雖相處的時日不長,然許媽媽顯然已經對這個主子產生了好感,心理催促著她親近對方,想要陪在姑娘身邊,亦樂意替她費心張羅。
沈嘉芫自然能感覺到對方的這種情愫,對她亦敬重有加。聽聞這番勸語,當下亦不再堅持,就是有所遲緩地說道:「媽媽說的是,只是當初我臥病在床的時候,五姐姐曾同四姐過來探視我,現下她不舒服……如果不能聊表關懷,總是過意不去。」
許媽媽很欣賞六姑娘這種處事的方式,笑著就答道:「這不簡單?姑娘真擔心五姑娘,便使個人先過去問候聲,待明兒天氣好了再親自過去探望,您說是不是?」
沈嘉芫便主動握上對方雙手,嬉笑著甜甜道:「媽媽說的極是,我這就讓香薷帶些芝麻酥去瓊琪院。」
許媽媽見狀,眼睛都瞇成了縫,自然而然地接道:「姑娘有心,不過五姑娘最愛的不是那芝麻酥,而是糖蒸酥酪和梅花香餅。」見到對方目光呆愣,解釋般又道:「芝麻酥是四姑娘喜歡的。」
沈嘉芫這才心下瞭然,五姑娘是二房庶女,平日在府裡既不顯眼,在眾姑娘中又不出挑,往常總跟在四姑娘身後,以她的喜好為喜好。難怪打聽府裡各位主子喜愛的吃食時只知曉芝麻酥,自己同瓊琪院往來雖不頻繁,將芝麻酥送去自是有了心意,然要說更深入的,自然是精心準備投其真心所好的才最佳。
「多謝媽媽了,現兒外面梅花還未凋盡,我這就讓小廚房去做。」
許媽媽目露慈愛,「是姑娘您有心。」
五姑娘素日受盡四姑娘欺負和嫡母苛待,自家姑娘能不計她身份低下這般用心,定會讓五姑娘心生好感的。六姑娘萬事都好,偏是從前作風欠佳,落人口舌短處太多,女兒家哪能不注重名譽,主子能如此改變,自己如何能不幫著?
沈嘉芫心知要在沈延伯府裡安身立命,便得讓眾人忘卻曾經原主所坐下的事,令府人改觀重振聲譽。只有這樣,今後才能更好地出入盛京,亦可以擺脫家族默認婚契,有資格追尋真正屬於自己下半生的幸福。
雖說還很遙遠,然未雨綢繆從細微處著手,總是沒有錯的。
午時時分,沈嘉芫才用好午膳,去瓊琪院的香薷就回來了,她笑著行禮覆命,「姑娘,五姑娘見到您使奴婢送去的梅花香餅很是高興,還問了您最近身子可好,讓奴婢代傳謝意說改日過來瞧您。」
香薷想起當時初進五姑娘寢室的情景,對方是那般的驚訝和詫異,然而看到那盤點心時卻是真真的開心。
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沈嘉芫沒有多問,潛退了她下去便端起桌上的茶盞。
頃刻,屋外傳來熟悉的聲音,跟著是九姑娘急匆匆地進來,至炕前坐在親姐對面便說道:「姐姐,府裡來了貴客,您知曉嗎?」
瞥了眼窗外依舊落著的雨簾,沈嘉芫搖頭,「是什麼貴客?這等天氣都急著過來。」
「聽說就是上回四嬸口中給齊乾公府世子爺和溫侍郎府姑娘保媒的衛夫人,她可是誥命夫人,特地雨天登門拜訪祖母,姐姐,你猜猜是什麼好事?」九姑娘顯得分外激動,巴著對方胳膊就搖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