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一年六月二十五,楊彥昌考試合格後二十天,廣東香山。
這天一大早天還濛濛亮一個差人騎匹大馬就入了縣衙,驚醒了正摟著小妾的父母官,縣尊田明耀,再不久縣堂裡點卯之後,從衙門裡出來幾個剛剛才到的衙役就奔往香山各處了,其中一個直直去往唐家。
幾個月來唐耀在家的時間更長了,比起生意他更擔心自家妻子,要知道楊彥昌的離開就好似挖了楊妙兒心頭的一塊肉,楊妙兒的身段這些日子來更窈窕了。
「早知道這樣就不讓彥昌出那勞什子洋了。」唐老爺很鬱悶,「不過話說回來,怎麼幾個月了也不見個音信的。」
「妙兒說,今個兒一早左眼皮就直條,娘說這就要交好運了。」老唐背個手在院子裡踱著步子,「要我說還交什麼好運?只要妙兒能放寬了心再胖幾分,比什麼都好。」
「報,捷報…」
遠遠地一陣聲音傳來,「奇怪了。這是哪家再報捷?」老唐有幾分納罕。
「老爺,老爺,有官差來了,有官差報捷來了。」前廳的一個下人傳來聲音,唐耀急急走去,一邊走著,心裡卻有了些想法「莫非是彥昌有消息了。」
捷報聲,震動了整條街,也驚動了整個唐家,當唐耀到了前廳的時候,自己的夫人已然到了,大門口圍了好圈看熱鬧的相親。
「捷報,貴府少爺楊彥昌高中辛未年頭批出洋肄業官生,…」
楊妙兒只聽得前邊幾個字,當聽到「楊彥昌」三個字的時候已然軟了腿,若不是唐耀攙住了,差點就跌在地上。
「老爺,是彥昌,是我的彥昌啊。」楊妙兒哭喊著。
「嗯,嗯,是彥昌,彥昌成功了,我就說了彥昌是頂好的娃娃怎麼會不成?」唐耀的眼淚也掉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捷報到了,楊彥昌再回家只會是十五年之後了。
紅色的捷報,金色的字跡,高高的張貼在唐府門口,向整個從善坊,整個世界宣告著:這樣一份榮譽來到了這裡,從此以後這家出洋肄業的孩子將被授予舉人的等級和頂戴!
從善坊裡歡歡喜喜的相親們不知道這樣一份通告正默默的宣示著傳統的科舉制度在西風東漸的時代正遭受著侵蝕,直到有一天將徹底走出歷史的舞台。
楊妙兒摸著手裡那張更小些的紅紙,嫩蔥一樣的指頭掃過楊彥昌的名字,在那三個字上一個大大的印章「大清幼童出洋肄業局」,她的動作輕柔就好似正撫著那孩子的臉龐。
忽然,她向一旁的丈夫說道「老爺,我們去上海好不好?再見一次彥昌吧!好不好?」話未完,已成凝噎。
唐耀看看妻子消瘦的臉龐,「好,我們去上海,讓老趙先幫忙顧著家,就我們兩去,下午我們就去廣州,明個兒一早就走。」
唐耀不知道這份捷報在路上已經走了多久,他也不知道楊彥昌是不是已經出洋,他只知道自己的妻子想去哪兒,他只知道自己也想再見一次那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
一天後,依然是廣州天字碼頭,一艘火輪駛離了港口,船上一對夫妻緊緊的依偎在一起。
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七,下午,七夕節的氣氛跟肄業局一夥人來說沒有半毛錢關係,這一天必定是忙碌的,考試完了,大傢伙都合格,打頭站的容閎也走了快一個月,終於這些小子們也要出發了,去給上海道台見禮告別,再去探探美國領事的口風,就要去做客怎麼也得打聲招呼先,哦,還有,這些孩子還得照相做個紀念。
上海街頭無數的行人正見證著一段歷史,而這樣的景致就算一次不落,他們一輩子也只有寥寥幾次的機會罷了。當然,現在他們只是感到好奇。
三四十頂藍色的官轎排成一排正往肄業局而去,這一天他們剛剛在外奔波了一天,正要回去做最後出行的準備。
幾十頂轎子在肄業局門口停下來,待轎夫穩住轎子,裡邊的人出來,大家才能看到,一水的官衣。
陳蘭彬剛下轎子,在肄業局門口迎著的雜役裡就有一個忽然向他跑過去。
楊彥昌跟所有的幼童一樣,穿著白色的裡衣長衫,外邊套著醬色的縐長褂,再圍一條藍色的縐夾衫,有些偏大的白底黑面官靴,頭上一頂黑色的瓜皮小帽,排著隊在教習的帶領下就要走進那熟悉的大門。
「彥昌!」忽然,一聲帶著顫音和哭泣,十足的聲嘶力竭就從對面街邊傳了過來。
「怎麼又出現了幻覺?」
離著出國的日子越近,他就越想回憶些什麼,有的時候是穿越前的,更多的時候卻是穿越後的,而原本屬於楊彥昌的記憶也不時的出來搗搗蛋。
來這個時代不多久他有時甚至感到自己原本就是這兒的人,自己原本就叫做楊彥昌。記憶裡想到曾經的父母更多的是懷念和溫暖,而想到香山,想到石歧的時候他就想哭,而這時楊彥昌本身的記憶就更加清晰的刻在腦海裡了。
「那個家現在怎麼樣?姑娘還好不好?彥昌前天還夢到你叫我呢,轉眼醒來才知道自己在做夢啊!」
他紅了紅眼睛,再踏上層台階。
「彥昌!」撕心裂肺的聲音再傳過來,相隔連著半秒都沒有。
楊彥昌猛然轉過頭去,「這根本就不是夢!」
街上的人都往那邊看去,這樣痛苦中夾著歡樂的聲音他們永遠也忘不了。
在街的那邊,唐耀正死死抱著妻子,眼睛裡溢著淚水卻緊緊盯著被幾個兵丁護著的陳蘭彬。「就是他從那頂最大的轎子裡出來的,那個衙役告訴他了吧?他怎麼不快點回話?」
在他懷裡的楊妙兒正奮力的掙扎著,叫喊著,眼睛裡只有那一個小小的人兒。
「姑娘。」依然是低音和著高音,楊彥昌猛地就衝過去。
在他旁邊的容雲甫晃晃身子,卻始終沒有伸出手去。
幾個護著隊伍的官兵看著陳蘭彬,只見陳大人搖搖頭,就又對著旁邊的雜役說話了。互相看看也都熄了追趕的心思,「這些娃娃出洋十五年,要是臨著走了也不讓見見父母怎麼行啊!」
剛才楊彥昌那一聲喊叫,他們齊齊都只聽到個「娘」字。
死死盯著陳老頭的唐耀,看見那搖頭的同時就鬆了手,懷裡的女人一下就奔了出去。
「姑娘。」楊彥昌流著淚撲到女人懷裡,「姑娘,我好想你。」
「彥昌,姑娘來了,姑娘又見著你了。」
「嗚…我,我想我爹娘了。」
「嗚…」
隊伍裡三十個娃娃裡,忽然就有人也哭了起來。
「我也是,嗚…我爹再打我,我也不跑了。爹,你在哪啊?」
「爹~」…「娘…」
不幾分鐘所有的幼童們都哭了起來。
官員們,教習們,雜役們也都紅了眼睛,誰能真的忍心把這些孩子從父母身邊搶走呢?
「作孽喲,這麼小的娃兒啊」路邊的行人也議論紛紛。
陳蘭彬抽了抽嘴角,眼睛閃了閃,「走,進去。」說完抬腳就跨過了門檻。
隊伍,慢慢的進了大門,幼童們哭泣著,不時轉頭看向楊彥昌,再轉回去,哭泣的聲音更大了。
「楊彥昌是吧,陳大人開恩,今兒晚上你可以不回局裡住,明兒卯時之前回來,不得延誤。」那個雜役匆匆的跑過來說完這句話又跑回去。
唐耀趕忙拉著妻子還有楊彥昌對著空蕩蕩的大門,跪下「謝謝陳大人,謝謝陳大人…」
肄業局的大門仍然敞開著,「大清幼童出洋肄業局」幾個大字依然醒目,只是掩不住從裡邊隱約傳來的哭泣聲。
「彥昌,姑娘再來晚一點就見不到你了啊,這麼久怎麼也不捎個信回來,要不是趕得急怕是你都出洋了姑娘還不知道哩!」
「我,香山離得那麼遠,帶了信回去,你們沒來怎麼辦?」楊彥昌往那懷裡擠擠,「我怎麼能說,我怕你們忍不住來上海呢?」他又想到當年在外奔波,母親大包小包忽然就到了自己那狹小的蝸居,「媽,是你嗎?」從沒想過三十好幾的漢子了怎麼能這麼脆弱,他的心裡淚水在流淌。
「傻孩子,姑娘怎麼回不來?」
「嗯,你們來了,真好!」楊彥昌的聲音裡透著幸福。
「以後可別犯傻,要常給家裡寫信。」說著話,又帶著哭音了。
「嗯,嗯,姑娘你別哭,彥昌知道,彥昌不會了。」撓撓頭,「這算個什麼事呢?」
「嗯,不哭,不哭!彥昌,你穿著那衣服可真威風,姑娘今兒一開始都沒認出你來呢。」
「姑娘,下次彥昌一定穿你一眼就能認出來的衣服,威風什麼的我才不稀罕。」
「好啊,上次你走了啊姑娘可又給你做了好些衣服呢,有好多尺寸的,本想著等你回來再穿,可這次來上海我就挑了一些帶過來了,等你從花旗國回來的時候看哪件合身,你就穿著它,姑娘一眼就能認出你來。」
「嗯。」楊彥昌答道。
「姑娘,彥昌有些後悔了,彥昌不該報名的。」
「又說傻話,都這時候了,後悔什麼,到了那花旗國就好好學,不知道那有沒有狀元,不管怎麼了,在那讀書也要做狀元啊,我們彥昌最聰明呢!」
「嗯,我知道了。姑娘,有一天你一定會知道的,彥昌的學問比那些洋人還好!讓那些洋人的小孩子也來中國做學問。」
「呵。姑娘可得等著那一天嘍。」
「哈哈,口氣好大。」客棧裡,唐耀在一張用椅子拼成的「床」躺著,耳邊聽著楊彥昌二人在床上說的話,低聲笑了笑。
「嗯,姑娘,你一定能見到的!」楊彥昌說道,頓了頓接著道:「還有姑娘,你回去可得多吃點飯,長胖些。我看你都瘦了好多。」忽然又提高聲音「姑父,你是不是欺負姑娘啊,我不在了你就不給姑娘好吃的,小心彥昌長大了回來報仇。」
「我哪敢啊,家裡都是你姑娘在做主,彥昌,你不知道,你姑娘這是想學道家辟榖成仙呢?」唐耀在外邊也高聲附和著。
「啊,姑娘,彥昌可是凡人,你做了仙女兒,姑父難不成還得背著彥昌和雀兒去找你?那我們怎麼飛啊?姑父,回去了你可得養條神牛嘍。」
「好啊,等這次回去了,我就找會說話的神牛去。」
「你們兩個。」楊妙兒被他們的耍寶逗樂了,笑了笑「呵呵。你們兩個好討厭。知道了,我會好好顧著自己的,那太胖了怎麼辦?你姑父就不要姑娘了。」
「嘿,你就是變成陳嫂那樣也還是我唐家的媳婦兒。」唐耀不依了,高聲嚷嚷著。
「陳大嬸?太可怕了,姑娘你還是原來那樣好看些。」楊彥昌腦子裡頓時出現個水桶樣的輪廓。
「小鬼,這麼小還懂什麼是好看啊,陳嫂可是個好人。」楊妙兒敲了敲楊彥昌。「哎喲…」
房間裡的歡笑聲慢慢沉寂下來,大家都睡著了,楊彥昌被人緊緊的摟在懷裡,呼吸著近在咫尺熟悉的氣息,「姑娘,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彥昌說的都是真的。」
同治十一年七月初八,中午,上海碼頭。
幼童們依然一副官學生的打扮,每人的手裡提著一個小小的箱子,放著一些常用的物品,更多的行李已經放在了船上。
幼童們排著整整齊齊的隊伍跟在隨行的陳蘭彬,葉源濬還有曾蘭生等人的身後上船,楊彥昌在隊伍的最後走著,他不時的回過頭看看跟在隊伍後邊的唐氏夫婦。
前邊的人都已經上船了,馬上就輪到自己,楊彥昌轉過頭,姑娘臉上盡力做個微笑的表情,揮著手,十幾步開外他也看的一清二楚那雙眼睛裡已經噙滿了淚水。
旁邊的錢文魁伏在地上已經泣不成聲,做為這一批裡唯一的上海本地人,他的父母在不遠的地方同樣揮淚。
還有幾個在上海有親人的幼童也在流淚,他們的親人互相攙扶著,遠遠地看著他們。
楊彥昌跟著跪下,也不知道自己終究磕了幾個頭,在這個時代這個動作可以代表一切,但他只是為了給那個女人,給那個家庭說聲「對不起。」
對不起,我無意間抹殺了真正屬於你們的楊彥昌;對不起,我背負了他的責任,卻又不負責任自私的逃跑。
公元1872年8月11日,一艘滿載著期望的明輪船從上海出發,它的目的地是美國,在舊金山。
別了,我的家人…
別了,我的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