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昭十年,江湖人稱這一年為獄年。
洛陽龍門,晌午。
赤日炎炎似火燒,看來烈陽是想把中原大地烤成黑木炭。
秋分,多沙暴。
狂沙漫卷,龍門客棧早已關上店宿的門窗,如果不是客棧裡時不時地傳來一陣陣喧鬧與叫好聲,根本無法猜到它在這節氣裡竟還做著生意!
呼——嘯~!!
一圈黃沙藉著風勢再度撲在山坡上,給土坡加層黃馬甲。
噗呲、噗呲……
坡後,一個黑色的太陽正冉冉升起——是斗笠!
那是位劍客的斗笠,黑斗笠邊緣垂著白紗布蒙成的簾幕,因而無法將這劍客的面目看得真切。
噗呲、噗呲。
他上了坡,腰間斜掛著一柄兩側無鋒、唯有頂部寒光閃閃的劍,就像一把被撇斷劍身、削平劍尖的鐵尺或是上下齊大的鍋鏟。同時他身後背著一把用布包裹著的劍,是巨劍。
巨劍很重、很沉。但他的腳印並不深,看來其輕功應當不錯。
「店家……店家?」他咚咚地扣響被栓嚴實了的木門,「投宿一宿,麻煩開一下門。」
咯咚咯咚,聽上去應當是掌櫃的正在去栓,果其不然,門開了。
※※追跡日※※
「嘶——說起來,我當時那一開門哪!哎呦,那光可把我刺煞嘍!要不是他順手一摘斗笠,擋住了那光,我這老眼吶,嘿!恐怕就廢咯……」一留著八字鬍的商人訕訕笑道。
對坐有一白衣劍客,桌上放著一柄橡木為鞘的劍,看上去價值不菲;然而令人奇怪的是,這把劍的劍柄是仿照波斯彎刀做的,能夠加大抓力,防止滑落,往往雙劍客喜歡為左手劍裝備上這種工藝。
「你接著說,我要瞭解他——所有的事情!」白衣淨面的俊美男子示意道。
「諾。」
※※回歸日※※
「喲!」掌櫃猛然開門,當下就被沙堆反射的陽光刺激地直欲閉眼。
不過,好像斗笠劍客早已明瞭,微微一個側身,摘下斗笠擋住了刺眼的「火光」。
「店家,你這不中啊,見光,就死,不會是黑店吧,哈!?」劍客笑道。
「嘿嘿,這哪能呢,這不裡面都亮堂著嗎!倒是今天外面過於惹眼,讓客官取笑了去。」店家倒是不甚感激。
入店,近門的座位是空無一人,但是靠近說書人評書的案台的,倒是座無虛席。整個店內都被燭光與油燈點得明亮,人坐在其內倒是不會無端地心生怯意。
「話說那獨行俠北溟雨和那『劍王』蕭大俠的會武,那是……」說書人原來並不在評書,而是侃著一些中原武林翹楚的豐功偉績、纍纍戰果。
斗笠劍客取出一個包裹,一邊打開一邊說道:「掌櫃的,我要一間上房,給我在申時打好熱水,備好金瘡藥。」
砜!只見他從包裹中抖出來一匹金色的羊毛皮。
「嗯?嗯!?」周圍有的眼尖已經看到,覺得這舉動相當之突兀。
「客官,這……」掌櫃手足無措。
「這是突厥的金羊皮,我從突厥王那裡得來的。」斗笠劍客彷彿在說著一件極其平淡的事,然而這句話的份量之重,已經令客棧炸開了鍋。
「天!這人該不會是突厥奴的走狗吧!?」
「不會不會,那可是從突厥王那裡得到的東西,莫不是朝廷裡的使節!?」一名看上去很精明的小個子拱手向著北邊的天空作揖,思忖道「但是現在正在打仗,應該不會啊……」
「你還拜什麼朝廷?!現在兵役徭役如此之重,江湖上不服的人都被抓去做了班房,怎麼可能仗沒打完就放人回來?」
「戰事已經結束了……」斗笠劍客低聲說道,同時在跟掌櫃商討價錢。
……
一陣寂靜無聲後店內雷動。眾人七嘴八舌地說開了來,有的人不信,有的人覺得不可思議,但更多的人,卻是覺得鬆了一口氣。
小個子正準備問詳細情況,不料,斗笠劍客已經上樓吃酒去了。
來者,不凡!
※※追跡日※※
「哼,然後呢,這裡變成這個模樣,到底是怎麼回事?」白衣劍士指了指裝飾一新、富麗堂皇的新龍門客棧。
「嘿嘿,這個嘛,還是多虧了那位少俠,起因嘛,就在沙暴止前的最後一夜……」掌櫃回憶道。
※※回歸日※※
斗笠劍客已經留宿了六天,不過他的那個羊皮,可以讓他再多住六年。
第七日,掌櫃的依舊如平時一樣,坐在賬台邊喝著茶,打著算盤算著籌。
然而事情卻有了點變化,這一日,不速之客,不請自來……
彭匡!
拴起來的大門被來人猛地一腳踢開,觀其裝束,應當是一北方莽漢。
「申公孝!你這撒丫子的給我出來!不出來……想當縮頭烏龜嗎?」
其話語相當粗鄙,斗笠劍客正在二樓房間裡閉目養神,卻被一鬧聲打擾,好生不爽!剛準備出去教訓他一頓,卻察覺到身旁那為他燒水的小個子渾身出著冷汗、瑟瑟發抖。
他很喜歡這個小個子,原因有兩個。第一個是小個子雖然齙牙,但是卻很愛乾淨,不願給人以壞印象;第二個是小個子心思縝密,心地也不差,從他每天燒水都很賣力而且會使巧這一點就能看出。
又偏頭傾眼地一想,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好玩的東西,於是施施然走了出來,站在二樓的廊橋上觀察著樓下的情況。
大漢見小個子平平靜靜地從二樓下來,頓覺古怪。不過他不是那種喜歡思考的讀書人,而是個徹徹底底的粗漢。他二話不說地將鬼頭大刀剁在桌上,桌子被一斬斷為兩半。
莽漢高聲喝道:「呔!兀那小子好不鬼精!在教主那兒活得不痛快是不!?偷了教主的東西就想溜!?那你得看看我李橋答不答應!」
小個子申公孝心裡發怵,身體卻沒有多餘的反應,彷彿被什麼控制住了一樣很穩當。驀然,小個子聽到耳邊傳來斗笠劍客的聲音,他告訴自己不要慌,按照他說的做……
只見小個子突然放鬆了許多,緩步前行,在離李橋剩下十餘步的距離處停住,開口道:「李橋,我想跟你打個賭,敢嗎?!」
「嘿喲!出來幾個月,膽子就放這麼大!吃了黑山老熊妖的熊心豹子膽了?」李橋沒發現,他這一混搭,直教眾人樂得不可開支。
「好!儘管說,賭注有嗎?」
「那是自然,賭注就是這把劍!賭的方式,很簡單,我也不為難你那小腦袋,就比你擅長的武功!贏了,你就放我走,輸了,我就跟你回去!」申公孝也振振有辭。
「哈哈,你小子是找死啊……出來!」李橋昂首闊步地走出了客棧。
「跟上去,有我把關,你放心。」斗笠劍客傳話道。
「那就依仗大俠了,小的若是逃得此劫,甘願為您做牛做馬……」
「呵,少廢話了,快跟去,要有氣勢!」劍客笑罵。
小個子也正身跨出門檻,心裡默默與斗笠大俠溝通著。
眾人見有好戲上演,便一窩蜂地衝出去,門都差點沒被擠爆!眾人圍在沙丘邊,居高臨下地望著坑地裡那兩個不成比的鬥士們。
整座客棧,只剩下二樓東邊支起窗的那戶還有人氣。
李橋的武功並不算高深,但是他卻有天生的身體優勢與力量優勢,配合上那重有兩百斤的鬼頭大刀,站在一邊就是一塊雷打不動的山石。
而小個子武功根基還行,就是身體素質不夠高,真氣流轉也不夠快速,按之前在樓道上的探查,小個子只有三招全力發功才能夠破得了大漢的皮……
情勢危急,眾人也漸漸被場中肅殺的氣氛感染,說話聲漸漸消了去。只有風聲依舊……
動!大漢沉穩的腳步狠狠的衝擊著地面、錘擊著小個子的心臟。
恫!申公孝感覺心臟有些不舒服,但很快,一股暖流從丹田奔襲而來,他頓時清醒,腳步飛快地踩著沙礫,動用輕功拉開距離,只不過姿勢很不雅,活像熱鍋上的螞蟻。
斗笠劍客一看他使出這招變成這副模樣,直逼得自己想掩面痛哭——
恨鐵不成鋼的斗笠劍客當機立斷地取出兩根銀絲,彈指射了出去。兩根銀絲很是精準地綁在飛快移動的小個子腳踝處。「我會讓你好好感受感受——真正的『踏雪無痕』!」
他將銀絲綁在食指上,無名指與中指不停的上下撥弄著絲線,彷彿在吹奏兩支玉簫。
小個子突然覺得自己的步伐開始有了節奏,不再僅僅是耗力地胡亂走步,同時,原本飛速逼近的李橋也被自己拉開了數十步的距離。
李橋這時更加納悶,不過心裡沒有多想,直接使出力劈華山式,想用跨步上躍的方式將這一招「擲地有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砸下。
彭!揚沙飛舞,大地震顫,申公孝停下旋轉的腳步。
沙塵迷了人的眼,讓人看不真切。
鏗鏗!
李橋突然現出身影,拖著大刀如同瘋牛一樣撞將過來。
橫臂——揮刀!
刀鋒平平削過,帶起凜冽的刃氣。
申公孝一個折身,險險躲了過去。
李橋很懂使力,暗自留了三分力度,舊力未老,新力已出——鬼頭刀再次斜斜紮下。
申公孝腳趾發力,一股暖流湧向腳心,推著他飛出險地。
鏗!鬼頭刀兩次疊力,陷入沙地中。
斗笠劍客眼裡閃過一道異彩,指尖的銀絲上下翻飛,小個子截然發力,如同金鯉躍龍門,整個身子在半空中平折,雙腿交叉化作鋼錐,向著兀自拔刀的壯漢飛踢而去——「電光毒龍鑽!」
登登登……申公孝雙腿連蹬,好似暴飛的陀螺直錐著李橋不住後退,突然,李橋一步跟不上,跌倒在地。
「哈哈哈哈……」看客們一片叫好。
李橋倒是未受重傷,一個打挺便起了身。只不過,他自知被羞辱,怒意難遏,風風火火地像戰車一樣朝著小個子揮拳踢腿。
受斗笠劍客操縱的小個子自是不用擔心被他那砂鍋大的拳頭砸中,但看這李橋的架勢,心底暗暗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嗨!」李橋突然衝到大刀旁,遒勁的雙臂青筋暴起,兩手合力一拔——「恨地無環!」
大地突然顫抖,黃土崩裂,狂沙齊飛沖天,將整個盆地掩埋……
「呼哧……呼哧……」此招耗力甚巨,李橋感覺一陣力不從心。
「這……」看客也被嚇到,而小個子卻消失不見。「鬧出人命了嗎??」
「啊呀!」突然,李橋捂著屁股跳了一丈多高,然後一個倒栽蔥埋到沙土裡。申公孝此時正猥瑣地做著個出恭用的捅棍姿勢,大家一看就明白了……
且不管樓下之哄堂大笑,店內的斗笠劍客卻欲哭無淚。他本是利用道家「火裡種金蓮」的頂級身法躲避攻勢由下至上的「恨地無環」,結果,由於小個子的身體素質太差,根本沒有辦法全部完成,只好半途而廢地鑽入薄沙地,伺機而動;而後來這一招卻是申公孝獨創的獨門秘技了。
因為此招「出土」之時氣勢甚是威武,沙地就像綻放了一朵金色的花一樣,於是,被後世人美稱之曰:「菊花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