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廿五。
天山天池,風雪冰天。
裹銀天地間,佇立著兩座冰雕。
空氣黏重、氣氛凝固,雪花如飛矢激射,狂風怒號。
這是一幅,天極動、地極靜的板畫,風雪構成了堅實的斜紋,冰雕變化為筆直的淞檜。
倏然!如同板畫被斬裂了一般,飛雪回溯,勁風倒捲,冰塊嗤嗤零零的碎了一地,原先雕立之處僅剩冰渣與積雪。
天地間又回到一片靜謐,風停、雪止,偃月之光努力地透過黑暗,藉著星辰的指引,一絲不落地插在天池中央,宛如一柄斷劍。
忡忡!山南月左,俠影無蹤!
惴惴!月傾半山,殘影流光!
藉著沙冷的月光,隱約可見,半空中那鏗鏗相交的刀劍,雪地上那淺淺印著的腳印,兩道東西來向的雪痕,盡皆消失於湖畔,冷地無聲。
結冰的湖面上累著一層薄薄的雪,接近湖心處,卻被清出了一圈寒意凜凜的霜環。
啵啵,兩人落在雪地上的聲音清脆無比,打斷了冷默的幽邃。
「呼——」
節律相同的雙方同時都吐出了一口濁氣,化作白霧消散在空蕩中……
位於西邊的劍客手持一柄直刃冷鋼刀,江湖上,擁有這種武器的,只有一個人——夜焱。只見他持刀右臂斜垂,左手微微覆在右胸前,食、中二指捏作十字劍訣,閉目聽勁。
位於東邊的劍客左手緊握著三尺六長的青鋒劍,他便是「左手劍王」蕭斌易。如果說,夜焱的反應是「靜」,那麼蕭斌易的反應便是「動」!他動了,不光是右腳微微向左後方移去,同時,左腳的腳趾也在上下摩挲著……
天寒地凍的,兩個人卻僅僅只在身上加了一件並不厚重的毛皮襖。
夜焱回到中原業已有兩年之久。
他曾東渡東瀛,習那藏刀拔刀之術,戰那「東瀛劍聖桔右京」。亦有飛聞,傳他遠渡重洋,求教那刺劍、重劍之武工,約莫算來共計五年。
其人甫一歸鄉,便為中原翹楚所知,戰數十餘次,無一傷。又由其直刃之奇,坐實「刀劍癡魔」之名號。更有甚者,曾將夜焱與武尊相較,催約戰,不過,此事關係甚廣,不了了之。
「今——」
蕭斌易猛然委身橫劍,精氣神一股腦地貫注於眼前這個正在開口說話的劍客身上,右手掌心微微濡濕。
夜焱沒有睜開眼睛,他也沒有必要睜開眼睛,方圓百里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今夜,好似那七年前洞庭湖之夜,唯一有所區別的是,洞庭湖岸夏花盛放,而此地卻冰封萬里,叫人好生膽寒、好不寂寞。」他輕言輕語,好像只是說著味道平淡的閒話。
然而,這話語一字不差的落在了蕭斌易的耳朵裡,他未聞一半,便已怒不可遏。劍,被他握得更緊;遭寒氣入侵的臉龐,因為這份怒意而變得更加猩紅。
他早已忍無可忍,既然不可忍,那麼便不忍!
銃!他的後腳狠狠蹬地,藉著衝勢,那柄淋著森冷寒光的劍由下至上削去。劍勢犀利而刁鑽,劍弧好比那割開黑夜的天際曙光。
嚄!珵!夜焱雙足錯交,順勢一個扭轉,使自己後旋著脫了身,衣擺在半空中蜷曲、旋轉,活像是飛空的油紙傘。
劍氣激起積雪,飛雪霰射開來。冰面被劃出一道深深的劍痕,正咯吱咯吱的裂響,看來不出一會兒湖面就會開裂破碎……
「好一招『侵曉一劍』,果然銳氣!但是很可惜,再銳意十足的劍招,沒有中的,便毫無效用。」夜焱閃過,依舊與「劍王」保持二十步的距離,閉目、捏訣。
蕭斌易將上揚的劍刃再次調回攻擊的斬勢,平舉著右手指向夜焱;他深吸了一口氣,身體引導著氣流順著左臂湧去。不多時,持劍的左臂開始了激烈的顫抖,緊接著,身體從左手開始變得通紅,向外散發著熱氣。沸騰了!就像是煮開了的水,蕭斌易的劍勢已經到達巔峰,現在只要——
「大漠孤煙直!」
劍勢聚集到頂點的威力是可怕的。劍王一劍直直斬下,將披靡的劍氣灌注到湖底。劍氣摧毀了冰面,迸發出恐怖的轟隆震響,震散四周的雪堆,近有五丈高的水柱連連爆起,垂直騰空的劍氣不停地衝向十步外的夜焱……
夜焱睜開了雙眼,炯炯的目光如有實質,劍指捏成十字,右手的直刃飛快地劃出兩道斜交的劍弧。
在十分之一秒內,渺無聲息;在十秒開外,天崩地裂!
那十分之一秒內,劍氣爆發的水柱距離夜焱僅隔三步,水氣瀑流,將夜焱濕了個徹頭徹尾。然而,冰面又裂開兩道可怖的深痕,裂痕犬牙交錯,縱橫百里。
那十秒外,蕭斌易站立之處猛然碎開,剎那間,冰面上開合的「齒痕」也分離開來,彷彿朱雀的那對翅膀正在奮力扇動著烈風,兩道劍痕內側的冰塊向湖中央不斷聚合,將「劍王」冰封在湖底。
良久,如暴風雨前的寧靜……
轟!湖心暴發沖天的粗大水柱,將蕭斌易衝上風雲!
※※曾經※※
「身無……身無綵鳳雙,雙飛翼;呃,下句,下句是……」留著鼻涕的小男孩正努力地背著文豪們的詩詞。
「心有靈犀一點通哦!」紮著角髻的小女娃輕輕鬆鬆就接應上。
「你,你可真是一個活、活太監。」口吃男孩擦了擦青鼻,佩服道。
「阿三!說什麼瞎話呢!你不懂就別亂說,太傅是太傅,考監是考監,都有大學問,太監是閹官,要鬧朝廷的!」女娃氣沖沖地跑過去掐著男孩臉墩上的肉,疼得那口吃男孩直是哇哇大叫。
「不……不要因為三……三把火、火、火就三了……」
「誰叫你連『啊』都要說三次!!!」
……
「我,我以……以後一定要說說說……能說好多好多的嗚啊……話,不,不會讓你看,看不起我這個結巴……」男孩對著女娃立誓。
女娃眨了眨眼,應聲答道——好啊!我等你!
※※如今※※
「蕭斌易!真正的劍客不該把氣力用在多餘的地方!你這招是倒行逆施,捨本逐末。」夜焱盯著趴在浮冰上的「劍王」說道。
沒有回應……
夜焱左右交叉發力,乘著浮冰蕩了過去。
珵!劍光一閃而逝。
噗——
「咳啊!!」夜焱左手突然摀住雙眼,不料竟有血流從手掌中擠了出來,滴在冰面上,血雪交融……
蕭斌易起身立在浮冰上,倏忽一轉身,三尺青鋒反手被刺出,鐺!夜焱成功撥開。
朔風又起。
兩道血紅的痕跡像眼淚一樣從夜焱的瞳仁中流出,眼眶周圍儘是青黑的淤血,好不猙獰!
他,盲了……
※※曾經※※
「你走吧,我們還是不要再見了,相見,真的不如相忘於江湖……」
※※如今※※
強風拂過湖面,粼粼湖光映著彎彎的月牙兒,蕩起的漣漪將兩塊浮冰送向湖岸。
精!氣!神!
劍!手!身!
天!地!人!
蕭斌易氣機一動,夜焱便立刻感應到。
風雪再臨,風雲再起。
不至逡巡,蕭斌易流星飛踏,輪舞半空,劍鋒猶如高速轉動的風車扇翼,劍氣輻散、旋開包圍自身的怒濤霜雪。
夜焱及時架起守勢,趁蕭斌易未能靠近,當即藉著無意散開來的劍風調整身姿。
蕭斌易猶如風火輪一般裹著風雪直攻而下,劍氣在週身回轉,拖泥帶水,挾風喚雪;好似帶著刀刃斜旋著的車輪,狂暴地斬向夜焱。
「——長河落日圓!」
鏘!夜焱飛旋著被『水龍卷』打上天空……原來夜焱依勢順導,藉著力同樣飛轉開來。然而勢力太大,從遠處看,倒似被這橫過來的龍捲風擊飛。
旋轉,不停地旋轉……與蕭斌易不同的是,夜焱週身的雪與血並未散開,而是像依附在劍刃上一樣凝聚不散,構成紅白的劍鞘。
「——雪中藏刀!」
隨著轉速越來越快,夜焱距離地面也越來越近。終於,只剩下兩丈多高時,他霍得一揮刀——紅白劍鞘化作筆直的刀刃向蕭斌易劈去!
蕭斌易以為甚是安全,並未料到攻擊距離如此之遠,匆忙抵擋自是招架不住,青鋒劍被砍開一個巨大的豁口。
夜焱攻勢的整個過程僅僅就像是把刀從鞘中拔出來這麼簡單。
※※曾經※※
「我要苦練劍術,我要東渡!我相信,只有博采眾長,才能成為大宗師!」夜焱在自己的額頭綁上一條紅絲帶以立志。
身旁的妙齡少女卻調皮地把紅絲帶拉下遮住夜焱的眼睛,「你呀,剛能說好句子就想著幹別的事!?好高騖遠不好的!還有……」
被紅巾遮目的少年疑惑地回頭。
少女喃喃,猶如夢囈。
※※如今※※
「你們都圍在這裡幹什麼!?」身著紫色霓裳的女子瞧見圍觀者團在一起,感到有些驚詫。
「唉,大劍宗應了『左手劍王』的挑戰了,現在正在天池那裡呢,不過現在這裡被劍幕所擋,我們沒有辦法衝過去一睹兩位大俠的風采啊!」苦瓜臉遺憾地歎道。
女子有些失神,她並沒有注意到,深藏在自己眼裡的那一抹擔憂與……
「噓——她可是『弓劍雙絕』陸皓雪女俠!『劍王』的禁臠,你還不閉上你那臭嘴!」
陸皓雪沒有理睬這幫烏合之眾,只是低著頭徑直走向山頂,而襲人的寒氣被體內的真氣拒之於千里之外。
山頂處有一把巨劍守著關卡。這是一柄巨型重劍,劍柄足可兩人共持。
※※曾經※※
「咦……呀……嘿……」少年吃力地試圖舉起重劍,但似乎,一切都是徒勞。
砰!
劍身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隨後,劍的重量大半靠在少年身上,少年脫力支撐不住,慢慢被它壓倒。就在將倒未倒之際,少女飛身搶來,扶起巨劍。
「雪月姐,你,你好強壯……」少年有些羨慕又有些難過地說道。
「小夜子,就你這病懨懨的身板,想學到我這一身氣勁,還早著呢!還有,別叫我強壯,那是形容李橋那種粗鄙男人的!不要拿來說我,否則我掐你肉肉!」陸皓雪叉著腰仰著頭看著夜焱。
夜焱跺著腳,「叫,叫完阿三又叫我『小夜子』,真真真不好聽,像太監!我不幹!我要學劍,我要擺脫『軟蛋』和『小夜子』的稱呼!」
「哈·哈·哈,一生氣怎麼話就利索了?好!就衝你這勁頭,姐姐教你!明天我就向先生說情,讓你也跟著我這個根骨奇佳的大徒弟做個小跟班!嘻嘻……」少女似乎想到什麼很開心的事情,樂樂呵呵的。
「嘿!」
「嘿!」
「別老嘿三次了!!!」
倆少年,兩雙手,交錯著握住劍柄,齊力揮舞著戮力……
湖光山色,月牙彎彎。
※※如今※※
風凌亂了陸皓雪的髮束,紅絲帶被一陣疾風吹散,吹向巨劍的那一頭——
卡!絲帶被斬成兩段。
戮力巨劍的特別之處:一旦練出劍罡,就可以形成獨劍劍陣……巨劍的罡勁,是他們兩人合力煉出的。巨劍彷彿認出了主人,它沒有阻攔陸皓雪的前進。
陸皓雪走向更深處……
※※終象※※
蕭斌易已經敗了……在夜焱擺出了那個劍招的起手式後,一切終成定局。
這一場決戰,對世人而言,其實毫無意義;可對他倆而言,又充滿了意義。
風雪再次冰塑了兩個人——
西邊的那個右手反握直刃,將刃身藏於臂後,左手覆在柄部,讓整把直刃都「消失不見」。
「——無影劍!」
東邊的那個則屏氣龜息,試圖屏蔽氣機。
西邊的劍客淡漠地言道:「徒勞。」
的確徒勞!
一切——雪隨風止,破破落落。
無聲、無影。
只有月光與另一種月光——寒芒!
夜焱動了!他以俯身急衝的姿態,將反握的直刃鬆開,對它的掌控仍舊存在,因飛速進攻下而失去蹤影的直刃,化為那一抹流光從小臂滑至前指,像打開的折扇,把生死分開。
藏劍在心,直取中宮!
必然的偶遇、必然的改變、必然的結果……
「靈犀一劍——」
咚!
夜焱感到不可思議。因為自己的胸口,凸出了一截劍刃……
中宮之穴,刺之可以明目,刺穿呢?
他看到了它;他也看到了她……
蕭斌易早已合目認命等死,但死亡久久未至,便也睜開了雙眼。
陸皓雪顫抖著,分離了火紅的弓刃,重新變成護腕戴在手上。
她瑟縮地抱著自己蹲了下來,身體不寒,心已寒……
※※曾經※※
泉州渡,十二月廿五。
「你就要走了,我沒有什麼可以送給你的,只有上次在湖邊發現的一塊巨大的藍色石頭,我打算把那個給你,代表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幫你渡過難關,如果……如果你有心事要說的話,每天就對著她說吧!唔,藍色的那個我幫你打成了一柄軟劍『藍薇』,能別在身上當腰帶用的……」陸皓雪低著頭囁嚅道。
「雪月,我也打了一個奇門兵器給你,既可以當弓用,分開的話又可以袖裡藏刀,呃,我用的就是上次找到的那個紅色石頭,當然不是一次成功的,我用模子煉了三個月呢,嘿嘿……我真笨!不過,我也希望……你能收下這件『紅焱』,在我這『冬天裡的三把火』不在的日子裡永遠保護著你……」
「紅紅……紅焱?這……這這,哼!敢比我取得名字好?那麼我必須得懲罰你!嗯,改叫『藍霜』好了,這樣一來,皓腕凝霜……唔!」
少年擁身抱住了少女,兩人相距僅有半步。
叮!藍霜落地。
「啊啊·啊!」
「你瞧你啊……都結巴了!下次,我也得叫你『阿三』……」少年為少女戴上紅焱,隨後拾起藍霜踏上了一條改變命運的道路。
※※萬象※※
滄海桑田,一切終究都會變遷,不變的,是那一段段不解的回憶。每一段記憶,都藏有一個密鑰;只要時間,地點,人物組合正確,無論塵封多久,那人那景都將在遺忘中被重新拾起。你也許會說「不是都過去了嗎?」其實,逝去的只是時間……你依然逃不出那想起了就微笑或悲傷的宿命,而這種宿命本叫『無能為力』……」
直刃刺穿了毛皮襖,在半空中劃出一條真空的軌跡。
刃部淺淺露出;
藍霜落地,斷成了兩截;
半步之遙,竟成咫尺天涯!
少年的目光漫漶著、漫漶著……
刀淺,痕深;
痕深,刀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