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算過完年便動身去撫順,我卻突然發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小白長期缺乏運動,膘肉已被我養得太厚!這個時候靠它代步,恐怕走不出十里便被它拖累死。可是我又不可能丟下它不管不顧,於是只得計劃用一個月的時間對小白進行強化體能訓練,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讓它瘦下去,恢復以前的彪悍體形!
小白的性子其實一點都不像明安所說的那樣溫順,這我打從開始養它時就發現了。它心情不爽時,甚至會咬傷大白。倒是大白那個看上去兇猛無比的大塊頭,面對小白的無理挑釁,卻常常是毫無反抗,默默忍受,脾氣好得無法想像。
小白懶惰了半年之久,再讓它奔跑跳躍,它或許會貪一時新鮮,可時間長了,它就寧可縮回簡陋的草棚裡呆著,任由打罵都不肯再出來。
於是,一個月的訓練計劃被拖延成了三個月……
四月十五,我終於準備動身,在得知我要走的前一天,小秋哭得跟個淚人似的,使勁拉著我的袖子,不說話,只是看著我哭。扎曦妲給我準備了一斤雞蛋,都是煮熟的,讓我帶著路上吃。黎艮沒任何表示,神情淡淡的,可是我知道其實他早把我當成自家人,心裡有不捨,卻偏死鴨子嘴硬。
這一晚我睡得並不踏實,一半是興奮,一半是半睡半醒間似乎老覺得聽見安生在耳邊哭。
三更天方過,忽然門上彭彭有聲,如若響雷,我被嚇得從床上猛然驚慌跳起,雙眼發直地呆愣半晌後才省悟過來,忙不迭地穿衣套鞋。
可敲門聲甚急,似乎天要塌下來一般,我連聲應道:「來了!來了……」不知為何,心上莫名發緊。
「阿步!阿步……」
隔著一扇木門,我聽出是黎艮的聲音,忙拔閂開門。門外,黎艮滿頭大汗地提著燈籠,他身後還跟了十來個男人,「阿步,你是讀過書、肚裡有文墨有學問見識的人,你給我們拿個主意吧!」
我莫名其妙,「什麼?」
黎艮抹汗,沉重地吐氣,「出事了!撫順被金兵韃子拿下了!」
我駭然無語,扶著門框的手微微一顫。撫順……失守?難道,努爾哈赤正式與大明撕破臉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目光一掃,微弱的火光下,那十幾張臉焦急彷徨,神情複雜。
「范秀才,你來說!」黎艮推了推身後一人,我一看原來是村西替人書寫家書信件的范秀才。此人雖然才二十出頭,可是據說三年前曾中過秀才,滿腹經綸,學識一流,頗受村裡漢人們的尊敬。
我衝他微微頷首,「需要進屋說話麼?」范秀才猶豫了下,搖了搖頭。我知道他避諱什麼男女不同室,於是也不勉強,自己先在門檻上坐了,招呼眾人,「那就散開說吧,圍在一起堵得慌!」
眾人怔住,齊刷刷地看向范秀才,見他點頭示意後,才散開找了石墩之類的,或蹲或坐或站,各自不一。范秀才對我拱供手,年輕的面龐上透著斯文儒雅,然而神情卻是淡淡的,我知道他骨子裡酸儒之氣甚重,心裡瞧不大起我這類女子,這無關於我究竟有沒有學問,有沒有見地。
「步……姑娘是個識文斷字之人,我等有事想請教,深夜叨擾……」
「長話短說!」我抬起頭,沒好氣地打斷他,半夜被人吵醒已是不爽,再加上他們說的那檔子煩人事是我現在最不想聽的東西,所以我的耐心已到極致。
「咳!」范秀才被我一句話噎得夠嗆,臉上閃過一絲惱色,好歹最後忍住了,悶悶地說道,「前兒個十三,大金汗召集八旗誓師,以『七大恨』告天,與明反目。」說著,悄悄瞄了我一眼,「十四那日就帶了兩萬兵馬兵壓撫順……」
「不應該啊,撫順不是有李永芳守著麼?再如何不濟也不至於短短兩日便破城失守啊!」想著李永芳此人在葉赫和建州發生矛盾時,時常以明廷官派身份出現,聽起來像是個十分有氣派的人物。
「呸!」人群裡有個年輕人憤恨地啐了一口,氣憤道,「休再提那奸賊李永芳,他見韃子兵臨城下,嚇破了狗膽,竟是未打先降,就這麼打開城門將韃子兵迎了進去!」
我見他們雙目噴火,一個個表情痛恨得似要殺人,心裡不由得一涼,一股寒氣直透腦門。果然,范秀才沙啞著聲歎道:「軍民死傷兩萬餘人,擄掠一萬餘人……屠城之後,撫順被韃子兵盡數焚燬……其狀慘不忍睹。」他哽咽著扭過頭,黯然,「遼東巡撫派總兵張承胤支援撫順,卻不料半道遭伏,張總兵身亡……」
果然是……屠城啊!
我繃緊全身。努爾哈赤素來不喜漢人,雖然往時屈於臣下,不得不阿諛敷衍,每每奉朝進貢,但這些忍辱負重之事,只會讓他憎恨漢人之心日益加劇。如今,正是他那股報復的火焰熊熊燃燒,一股腦地向明朝徹底洶湧蔓延的時刻!
「你們……找我,到底想要問什麼呢?我一個婦人能幫得了你們什麼?」我拍了拍面頰,迫使自己頭腦恢復冷靜。
「步姑娘遠見,我們只是想知道這韃子兵此次攻擊撫順,可會擴大災禍,這……」
看來這群人真的是病急亂投醫,完全沒了主張了。既擔心韃子兵一路進逼大明邊境,又擔心明軍反擊時,將戰火燒到自家這塊小地方來。想逃命,可是又捨不得背井離鄉……果然是個很頭疼棘手的問題。
我無法做出預測,無法給予他們或肯定或否定的答覆,其實我所謂的見地是,最好趁早大夥兒一塊兒躲到赫圖阿拉去,在大金國的庇護下,那裡絕對是安全無憂之所。可是……目光掃了一眼他們黝黑的臉龐——無論是明朝越境過來的漢人,還是在大金地面上土生土長的漢人,在女真人眼裡,都不過是些沒入賤籍的奴才而已。他們若想活命,需當放棄自尊,苟且為奴,不知道這話能不能在此時此地跟他們挑明了說?
我撐著酸軟的膝蓋站了起來,搖頭,我不可能理解得了他們的想法,國仇家恨外加排外的民族性,注定我無法和他們挑開講這個敏感話題。我總不能告訴他們,說大明國會亡,大金國才是真命所歸,想要日後吃得香混得開,還是趁早歸降,勿作抵抗的好?
再次無奈地搖頭,我自嘲地轉身。
「姑娘……」范秀才喊住我。
「我無法作答,只能說……天將大亂,無處可為家。」我見他神情一震,竟是木然地定住了。待要歎息著回屋,忽然心中一動,停住腳步,問道,「范公子可知大金國的『七大恨』所指為何麼?」
范秀才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不過是借口而已——其文曰:我之祖、父,未嘗損明邊一草寸也,明無端起釁邊陲,害我祖、父,恨一也。明雖起釁,我尚欲修好,設碑勒誓:『凡滿、漢人等,毋越疆圉,敢有越者,見即誅之,見而故縱,殃及縱者。』詎明復渝誓言,逞兵越界,衛助葉赫,恨二也。明人於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歲竊窬疆場,肆其攘村,我遵誓行誅;明負前盟,責我擅殺,拘我廣寧使臣綱古裡、方吉納,挾取十人,殺之邊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適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撫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眾,耕田藝谷,明不容刈獲,遣兵驅逐,恨五也。邊外葉赫,獲罪於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遺書詬詈,肆行凌侮,恨六也。昔哈達助葉赫,二次來侵,我自報之,天既授我哈達之人矣,明又黨之,挾我以還其國。已而哈達之人,數被葉赫侵掠。夫列國這相征伐也,順天心者勝而存,逆天意者敗而亡。何能使死於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還乎?天建大國之君即為天下共主,何獨構怨於我國也。初扈倫諸國,合兵侵我,故天厭扈倫啟釁,惟我是眷。今明助天譴之葉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為剖斷,恨七也。」
難為他記性如此之好,竟是全部默背出來,只是表情冷淡,似乎還沉陷在我方纔那句「天將大亂」的讖語中,費心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