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冷看著她。
由我的角,因為她垂著頭,只可平視她細長的眼睫毛,看不見眸內乾坤。
歐陽竹若不安地雙手合握身前,似在等著我作雷霆大怒。
「哈!」我忽然笑出聲來,「有眼光。」
「呃?」她不能置信地抬眸。
我微笑道:「我說你有眼光,看出了一些東西。」
「你……你不生氣嗎?」她小心翼翼地探問,「你和廖真如明明那麼好,我卻……我卻說……」
「不不不,」我搖手作勢,「你說的完全正確,這點容人之量我還是有的。」
「可是……」她蹙眉低問,「你不問我怎麼看出來的嗎?我只是說了一個結論,你就……就相信了?還是故意戲弄人家?」
我莞爾一笑:「當然不是。我會說你正確,是因為你確實正確;你看了出來,我也不想問你怎麼看出來,難道我還要從你話裡找漏洞來分辨嗎?那就顯得我不誠實了。不過作為回報,我還會告訴你另一些東西。來,飲茶和甜點,任君選擇。」
她呆道:「啥?」
***
「女孩子吃太多甜食,不怕長胖嗎?」小店內我看著小桌對面捧著大杯冰淇淋輕吮的歐陽竹若,「這種天氣你也不忘冰淇淋,對腸胃也不好罷?」
她咯咯輕笑:「我不怕。」
我凝視她片刻,露出笑意:「在我遇到過的女生中,你的膽量是最大的。」
「謝謝。」她半躲藏在冰淇淋後,輕快地回應。
「知道我和真如是怎麼認識的嗎?」我輕敲桌面,扯入正題,「最初她是被父親逼著跟我,我則是一心在另外一個女孩子身上。真如為了反抗,曾經做過一些異常的舉動——不要問我細節,這些事算是她的私隱,也無關於我要表達的意思。」
歐陽竹若終於離開冰淇淋,驚訝地看我:「另外一個?」
我並不理她,繼續:「後來我被人拋棄,心灰意冷,這時候是真如照顧我和幫我恢復信心。如果沒有她,你可能連我的名字都沒機會聽到。」
「誰會捨得『拋棄』你?」歐陽竹若露出不解的神色,「她找到比你更好的人了嗎?」
我搖頭道:「這個跟主題無關。你知道愛情的高低之分嗎?」
「呃?」對面女孩眨眨眼,伏頭,「不知道。」
「我從懂人事開始,就一直思考這個問題,究竟什麼是愛情?」我喟然低歎,憶起過往舊事,「後來我認為,愛情有高和低的層次差異。高層次的愛情,是對每個人愛情觀最完美的闡述;低的一層,則是因為世事影響而刻意去經營得到的愛情。我曾選擇了前者,夢想破滅後,我決定改選。」
歐陽竹若垂眸道:「你是想說從開始你就知道自己選擇的不是自己最想要的愛情,所以無論我說什麼做什麼都沒用,是嗎?」
我淡淡道:「我要的愛情,絕對不是什麼純浪漫的珍寶,而是能夠和現實實實在在結合的人生。既然不能達到自己最想到達的層次,我寧可退一步。告訴你我曾經的人生夢想!就是做一個普通的人,拋掉遠大的志向和抱負,最高的理想只是娶一個心愛的妻子,在衣食無憂的情況下快快樂樂平平安安地活完一輩子,有餘力的話為社會和國家做出一點貢獻。」
「為什麼?」她忽然說道。
我目光一凝:「什麼?」
「為什麼要退一步呢?難道你認為自己已經不再可能找到最想要的愛情了嗎?」她神情稍顯激動,「就因為你摔過一跤?!」
我並不接話,只看著她眉目間漸漸現出的怒意。
「我沒有戀愛過,可是看過很多。有幾個人是第一次就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愛情的?」她語聲不高,語速亦慢,卻讓人清楚感覺到其中的認真,「你只因為摔過一跤,就從此膽怯放棄,這算什麼?是你很識時務嗎?不是的!你根本是害怕!」
店內餘人無不帶訝看來。
我閉上眼睛,任她發作。
「廖真如又美麗又善良,是多麼好的女孩。可是你又不是真心愛她,為什麼要騙她好像你有多愛她似的?」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末一句,「你欺騙別人的感情,你才是最大的騙子!」
我心內劇震,霍然睜眼,幾有扇她一耳光的衝動。
竟如此罵我!
這還是認識以來第一次看到她這麼激動和憤怒的表情,說出的卻是完全不理性的東西。
歐陽竹若連最愛的冰淇淋都放棄不顧,酒渦完全不見地慢慢道:「不要說什麼她多喜歡你多依賴你,沒了你不行,你是為了她好才這麼做——那是最大的自戀和自欺欺人!」
只看她酥胸起伏的頻率便知她陷入極大的怒氣中,我忽感好笑,怒氣反而漸漸平息。
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當面毫不留情地從另一個角指出我的決定的不足處。
亦是除茵茵外唯一一個直指我人生錯誤的人。
而且我更清楚知道,她說的都沒有錯。
天生將感情放在第一位,注定了我永遠都不可能從茵茵的離開中完全擺脫出來,加上真如本身雖然美好,卻仍非我心慕的類型,更決定了我難以在短時間內對她產生真正地「愛」。
或者十年二十年內,我會對她有另一種愛,因時間養成的愛——雖然同樣堅固、醇厚,但那和我的愛情準則闡述的愛已非同種性質。
眼角餘光注意到周圍的人停住了動作,清一色地帶著古怪神情來回打量我們。
「我知道。」我平靜地道,「你說的在我下決定時全都曾經反覆考慮過,包括正面和反面。」
歐陽竹若一愕。
「我是一個理性的人,不會只因為單方面的原因就決定某件事,尤其是會影響到別人一生的事情。」我驚奇地發覺自己的聲音亦能帶上感傷的語氣,「但我仍然這樣決定,因為我的欺騙她不知道,不管傷心還是痛苦都唯有我自己一個人,」笑容現身臉上,「而我恰好是最擅於處理這兩種情緒的高手。」
歐陽竹若想插話。
我毫不停頓地阻斷她:「就像你所說,真如很依賴我。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她的性格,軟弱、沒有主見,她才是真正的蔓籐,需要依靠一棵堅定的大樹才能好好生存。我不認為她容易找到另一棵我這樣的樹來依靠,正如……」我深深看入她眼內,「我想我就算不因為那一跤而放棄、繼續去找自己最想要的愛情一樣,一樣地不會有多大機會找到。既然這樣,為什麼我不做一個對人對己都最好的選擇呢?我只需要她快樂一生,就足夠了。」
整間店內的目光全集聚我身上。
我起身向四周微笑:「不好意思,打擾大家了。」微微一躬,看著眾人紛紛露出「沒事沒事」的表情轉過頭去後才再次坐下,指指歐陽竹若面前的冰淇淋:「不吃了?」
她呆呆地看著我,恍若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般什麼也沒聽到。
步行回校的路上,一直默不作聲的少女突然低聲道:「對不起。」
我欣然道:「有這三個字,就說明我沒有白費唇舌,再被罵兩頓也值得。」
「不是的。」她停步搖頭,眸子中光芒閃動,「這三個字只是單純為我的衝動道歉,沒有其它任何意思。」
我聽出不妥來,隨之停步,與她面面相對地疑道:「歐陽同學是指……」
「我堅信自己能給出你想要那種愛情!」她以不容辯駁的口吻說,「你還沒有發現我的優點,將來你會知道,上天安排咱們認識,就是在給你機會完成自己的夢想。」
不待我有所回應,她右手豎舉起來,作誓言狀:「我,歐陽竹若,在這裡發誓——一定要做植渝軒的女朋友!不管遇到什麼困難,我都不會放棄的!」
清冷的風從遠處的山縫間吹過來,輕輕地拂動她頰側細發。
若只看她的表情,任何人都會以為她在為某件神聖而正義的事情發誓,或者是處在慷慨就義的前夕。
但實情卻恰與這兩種性質毫無關係。
我色變道:「你在搞笑?!」
她氣道:「人家這麼認真,你還打岔……」
我聳聳肩,轉身就走。
身後傳來嬌呼:「喂!你……」
她終是看不見我的心,不知道我刻意要深藏的一些東西。
我不知道她的優點嗎?或者是,但她不知道我已經發現了她與眾不同的、能夠吸引我的物事。
歐陽竹若。
「因為你很可靠。」
簡簡單單的六個字,沒有絲毫修飾的一句話,給了我從未有過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