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開始進入燈光的世界時,真如才給我送來遲來的晚飯——亦即今年的年夜飯。
廖父開車送她來,只隔著車窗向我打個招呼,便驅車離去。
「餓壞了?」真如在旁歉然道,「我剛學的煲參蹄湯,花的時間長了些……」我看著她雖藏在圍巾下仍被寒風吹得紅紅的小耳朵,心生愛憐,連人帶食盒一起拖入去,重重關上門,才笑道:「曉得我餓了還不趕快擺上桌來?中午嘗過你足夠用『突飛猛進』來形容的手藝,我肚子已經在叫囂非真如做的菜不吃了,嘿……」真如喜上眉梢,慌忙布菜。
這當兒窗外有燈光閃動。我心中一動,擦了擦窗上被溫差造就的模糊玻璃,轉頭向真如道:「我出去關一下倉門,可能是被風吹開了,馬上回來。」
黑影熄了電筒,靜靜地站在倉庫門旁,若雕塑般一動不動,任寒風吹刮。
我走近喝道:「是誰?不知道這裡沒有允許不能進入嗎?你從哪裡翻進來的自己出去,否則……」
那人輕聲一笑,說道:「我來找你比劃一下拳腳,你不會連這膽量也沒有?」
我大感錯愕,首先是因為對方這麼直接地道明來意,其次因為對方赫然竟是個女子,雖然看不清面孔,但仍可看到她苗條的身形和紮在腦後、被風吹得時而飄動的辮子。她的嗓音略帶低沉,有種輕微的壓迫力。
「是男人就說肯不肯,別像個女人一樣婆婆媽媽!」對方等得不耐煩,脫口而出。
我哭笑不得,竟有女人對一個男人這麼說,忍不住問道:「你是女的嗎?」那女子哼了聲,似是覺到自己之前語中的語病,不耐煩道:「我聽說你曾經打敗過應天武館的前輩,想必武術造詣非常不俗,難道還怕和我這麼一個小女子比試嗎?」
聽到這一句我頓鬆口氣,扯上應天武館,那該與黑幫無關。我歎了口氣,說道:「今天是除夕,你不需要和家人一起過年嗎?」那女子冷冷道:「練武的人哪這麼多事?你哪年不過年,缺一兩年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心生怒意,哪有這麼不近情理的人?淡淡道:「現在有人等我吃飯,如果你真有興趣,那就等我晚飯後。」頓頓接道,「我不介意教訓一下不自量力的狂妄之徒!」說真的我確是起了教訓她之心,否則早一口回絕,看她樣子也不會逼我在不甘願的情形下動手,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麼。
那女子怒道:「等就等!誰教訓誰還不一定呢!」開步就走。我愣在當地,難道她還要看著我吃飯不成?
「這位是?」真如訝然看著闖入的陌生人。我苦笑道:「這位小姐說是要找我比劃幾招,卻之不恭,只好讓她稍候片刻。」
那女子看見文靜斯文的真如,也不禁收斂起之前的囂張氣焰,客氣地道:「打擾了。」就那麼坐到一邊,再不多說一句地別頭看著窗外。
有外人在場,真如早斂起天真活潑的笑容,換以矜持有禮之態,向我移來探詢的目光。我微微一笑,說道:「我不和無名之人比試,如果不敢報出真名,你現在就可以離開了。」那女子雙眉一挑道:「誰不敢報名?!我是莫劍舞,師……」說到這處,嘎然而止,顯是突然醒悟什麼,改口道:「你需要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就行了。」
我打量她一眼,微感詫異。這自稱莫劍舞的女子看年紀不會比我更大,該是仍在上學的年齡,但眉目間有股說不出的神情,像是成熟,又像是別的什麼,讓她的青春之氣大減。她該是經歷過什麼足以刻骨銘心的事情,心靈上受到了創傷。
我啞然一笑。最近察顏觀色的事情做得太多,見人便不自覺地橫加判斷,真是入行了。不過除此之外她容貌尚不算差,兼且英氣過人,倒也有幾分引人之處。
忽然間想到之前她提到應天武館,不由心中一動。
姓莫?她和應天武館那老資格的館主以及更老資格的前館主有什麼關係?
真如有些侷促,這莫劍舞顯然不慣與人交際,來去直接,雖然無禮卻顯然非是虛偽或城府深沉之人,倒令她不知該如何對待。我用眼神示意她坐下,笑道:「真如你帶這麼多東西來,我們兩個怎吃得完?」轉頭向莫劍舞道:「喂,有沒有興趣來共進一餐?你好像還沒吃晚飯?」
莫劍舞吃驚地回頭看來,脫口而出:「你怎知……」隨即住口,窘然別頭過去:「我不餓。」我也是微感訝然,本來只是為打破冷凝的氣氛隨便說的,想不到竟一言中的。真如起身過去,柔聲道:「姐姐你一起來,要不然他肯定不能專心吃飯,一會狀態不好,還怎麼和你比呢?」
這一句正中紅心,我心下叫絕。原來真如竟是這麼會勸人的——該是最近的進步,以前的她莫說勸人,連安慰都不會。果然莫劍舞猶豫了片刻,終點頭:「嗯。」我本還擔心她會否固執自負到較高的程,現在則放下心來,她在這時沒有說些讓人難堪的話來,也不算無可救藥。想到這處,心裡的怒意已蹤影全無。
面積達一平方米的桌上擺得連飯碗都幾乎放之不下,三人圍在桌旁,起筷開動。我不時側眼看坐在我左邊的莫劍舞,只看她動作就知她確是處於飢餓狀態,之前居然還那麼有精神向我挑釁。我怎看怎覺得他似個離家出走、饑飽交替的可憐小孩兒,只是年齡上大得多——不過這年頭二三十歲心智成熟還如小孩的人也不算少,說不定……
「你老看我幹嘛?!」莫劍舞忽然怒目看來,這一句盡顯京味兒,我不動聲色地道:「武者第一要素就是要觀察清楚對手,掌握對手的虛實——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真如在旁垂眸吃飯,眼角卻已現出笑紋。她遠比莫劍舞清楚我的性格,自能從我刻意做出的肅然語氣中聽出我其實是在調侃。莫劍舞怔了一怔,居然點頭表示同意:「你說的對。」竟不再多話,就那麼繼續吃飯。
真如這時才抬頭向著我淺淺輕笑:「我幫你盛飯。」我點著頭遞過碗去,正容向看來的莫劍舞說道:「你既然學過正規的武術,該知道武者有四品。」她奇道:「什麼四……咦?你怎麼知道我學過正規的武術?」我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淡淡道:「你雖然要求和我切磋,但卻不不胡亂逼人,這是一個受過正規訓練的練武者才能具備的修養,此其一;你雖然有些粗魯,但舉動並不算無禮,而且還會考慮別人的感受,這是比較正統的武德,此其二。只憑這兩點,便足以做出如上判斷,何況你還有非常之多的細節動作顯示出你的身體肯定受過非常嚴格的鍛煉——那不是一個自學者做得到的。」我伸筷慢慢比劃了一下,「比如你提筷這個動作,幾乎是直線上下,沒有多少冗余動作,精簡至極;而且你的動作傾向於長動作,比如你現在坐的位置,與桌邊的距離比我們兩個一般人要多出一倍多,正說明你習慣大開大闔。」
莫劍舞不覺停住筷子,驚訝看來,不覺道:「你真是看出來的嗎?」真如回到座位雙手捧著飯碗輕巧地放到我面前,再送上甜甜的笑容,也不立即提筷,如莫劍舞般看我,目中流露出癡醉的神情。
我輕歎搖頭:「作為一個武者,對真實不該心存太多懷疑;好奇心應當用到武術上面,你這個樣子,難怪差封老師那麼遠。」今次莫劍舞驚得幾乎失手摔碗:「你怎麼知道我師傅是誰的?難道……難道他跟你說過我?!」
我面上但笑不語,心內卻大感驚訝。剛才的話是因為懷疑她與應天武館有關係故意作的試探,用詞留下了大量的迴環餘地,就算試錯也不怕她笑話;誰想到只是這麼輕輕的一猜,竟立刻折穿她身份,還是封鎮岳的徒弟這麼厲害。看來之前我猜她是莫令柳嫡系,並沒有猜錯多遠。
隨即腦中忽然閃過一事,心下叫糟。
前次敗在封鎮岳手下時,他曾說過要我向應天武館公開正式道歉,並說廖父知道用什麼方式恰當,但我之後經歷生死,一時竟全忘得乾乾淨淨,而廖父也不知為什麼並沒有提醒我這一點——以他的謹慎,絕不可能會健忘如我。
今次擺明是後遺症發作,應天武館的人找上門來。